通惠河事变

常生,常生。

【飞咻/TAEGI】《绿岛小夜曲》

1.6w 已完结/ 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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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泳池地砖下是另一个反转的世界吗?”

你刚结束一次长达八十秒钟的憋气,言语间呼吸还不甚平稳。水把眼睛蛰得生疼,你努力眨动眼皮数次,泪腺分泌出体液试图将那些本不属于你身体的异物逼出眼眶,顺带缓解反射在水面上的夕阳所带来的刺痛。那人的身型随之在模糊与短暂的清晰间来回切换,反复数次几乎要将你所有的耐心都消耗殆尽。

好了,可以了。视野终于恢复正常,你得以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他身上。

他在泳池边坐着,穿件白色T恤,打皱的碎花衬衣套在外边。那件衬衣昨天还被你穿在身上,印象中它并没有洗过,你甚至不确定那上面是否曾经沾染过自己的汗液,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在他右手边不远处,是你方才褪下的长裤,还有两件粉红领子的学士服,缠绕着,胶合成一团,再分不出彼此。

操场上的喇叭功率十足,校长的声音透过它,传入你耳中,被层层叠叠的建筑和绿植过滤掉大部分高频与中频,只剩下含混不清的低音,粘连在一起。

你从毕业典礼逃离。在那无理由的填鸭与数万吨化肥的催熟中,是你突然抓住他的手,挣脱队列,将同学惊诧的眼神远远甩在身后。不过好在他并没有问你这番举动的缘由,你知道若他开口,自己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概率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几近窒息的氛围下,逃离只是本能所趋。

诚如书上所言--“并非饥饿感驱使着我们奔向恶,而是恶驱使着饥饿感袭向我们”。这“本能”不该是浑然天成,但它没有错。不只是你,学校与老师,主席台上的校长,夕阳下国旗杆的长影与眼前的他,所有的所有都没有错。你想他应当足够理解你,对你的“恶”也该早有所预料才好。

可他并未理睬你突然间的发问,仍偏着头,神思飘至以太之外,你顺着他沉默的目光寻到泳池上漂浮的一片树叶,那才是实实在在存在于宇宙中的物质。夸克与夸克的堆叠,无数质子与中子挤压的缝隙中,你突然想起来了,你们的相识便是源于一片树叶,一片来自凯尔盖朗岛的灌木叶--








起初你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却没想到学校图书馆藏书的涵盖范围竟真如此广泛,你从管理员手中接过那本书时,仍禁不住在意外乃至惊诧中再三确认了作者与标题--亨利.米勒,《北回归线》。

你不该看这本书,它曾被划定为“禁书”并非毫无道理,你本不喜好在禁忌中寻求刺激,查找资料时所列出的书目中,它也并未被你归类为“必读”。若不是瓶颈期到来得突然且莫名其妙,以你的性子,无论这本书是否真实存在,大都应当与你无关。

可既然它已被你实实在在地拿在手中,你便只能在登记卡中填上自己的姓名、系别与学号。这并不是一张空白的卡片,你注意到它上一次被归还的日期不过是三天之前,于是重新向前寻去,看到借阅记录上除你之外那个唯一的名字。

闵玧其。

15级音乐学。和你同级却不同学院,介乎巧合与毫无瓜葛之间,与三根神经的重量相当,没理由再多出分毫。

而两天后,那杆天平的两端便再难保持一致。你看到在书本第七十七页和第七十八页间夹着的叶片,形状类似于冬青,风干后僵直而脆弱,用塑料膜贴在薄卡纸上。卡纸的右下角是一串数字,底下跟着地名--0914,凯尔盖朗岛。

凯尔盖朗岛年均温四摄氏度以下,地表植物种类单一,以草本苔藓为主,并无乔木灌木。你的地理不差,记忆力也很好,那些知识不需要多加搜寻便迅速浮现出来。可是你并不清楚它到底是不是上一个借阅者留在这本书里的,无意或刻意也无从寻起。若真是那人无意,这便是你们命定的巧合,换一种可能,你则已然落入了他的“陷阱”。

这太不公平,至少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这样。

你从来都不乏追求者,在一众男人女人都做飞蛾般扑向你前,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美”在这世间是多么难得。总做不经意,却又把那分寸拿捏得极好,将所有的需要与渴求全当做孩子手中的皮球,玩起来满身是泥却不知疲惫。他们拿“游刃有余”形容你,你知道这绝不只是夸赞,但倘若你坦白,说自己只是玩弄,他们却又哭着抱住你的头--不,你是神一样的好孩子,只是还没长大罢了。

可是你自始至终相信,第二个世界的存在,你可以在聚众性的狂欢中沉溺于放纵带来的欢乐,却仍难填补脱离群体后急速坠落所带来的巨大空洞。享乐主义同虽生犹死的痛苦永远如影相随,你早就在无数次实践中得到这样的领悟。

自此往后,唯有在树林中独自冒险的欢畅与自由才能使你的精神餍足。

这样的你,在人群中麻木不仁却又足够骄傲,你怎么甘愿做某人默默无名的偷窥者?早那人一步记住对方就已经让你足够懊恼,于是你恨不得将“闵玧其”三个字在脑海中千刀万剐,彻底抹杀。

《北回归线》当天下午便被你还了回去,你取走那页书签,却无心再往下阅读。一并被你归还的还有一周前借阅的《嚎叫》,垮派代表人物艾伦.金斯堡的著作,你早读完了它,可这对于你的“瓶颈”并没有任何帮助。你舍不掉文档里的五万字,却再怎么也挤不出另外的一万字去为它寻找一个恰当的结尾。提交作品的时间是一月之后,你问过别人,你的同学们大都早已结束了拍摄,只在为片子最后的剪辑而润色,只有你连剧本都没能完成。

焦虑便是在那时趁虚而入。你变得歇斯底里而再难自控,兴致高涨时常常夸夸其谈,又因为周遭小事与人不分场合地发生争执。自负与自厌轮番上阵,似狂风巨浪般将你完整的精神裹挟而去。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其实你早就清楚,一打头便与正道相去甚远,只考虑自己的喜好所造成的结局就是被种种限制所牵绊。导师不止一次找你谈话,他是怎么说的?小惠特曼,影视圈暂且轮不到你来拯救,你该好好考虑如何让自己顺利结业才好。

可是它不该这样。

你想到,不论现在如何,至少十七岁的我们都是怀着理想与热情踏入这座学校的,就像校长在开学典礼致辞中说的那样--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传媒人。

人都要向前走,不管有没有人再对你抱有期待,你总不能让过去的自己失望。

在《嚎叫》的借阅卡上你再一次看到那个名字,位于你上面两行,一笔一画毫不含糊。

又是这个闵玧其,怎么又是他!

你一股脑将所有借来的书都还了回去。话虽这样讲,但那“所有”加起来也不过只三本而已,看完的没看完的,两本是垮派其他作者的著作,另一本是风格流派均与之迥异的日本文学。但无一例外,在所有的借还卡上,你都看见了他的名字。

难道说你们的喜恶竟真如此相似?

可这并不是你与生俱来的倾向。此前你对于“垮掉的一代”知之甚少,单凭几部电影与一本小说便以为掌握了其中要义,卖弄地将其加入自己的创作中,直到大难临头才自食恶果恶补起来。

而他呢?你不知道现实中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但大脑已先一步进行了构想--习惯于阅读,社团与组织都留不住他,比起现实,似乎更愿意在文学作品中丰盈自我,不见得处处碰壁,但弯路一定也走过不少。

那样的人一定不会是善交而健谈的,你不禁这样揣测到。你知道这样难免带些形而上的精神因素影响,但你已然在心中认定那人是将自己活成了一座与世无争的孤岛。

作为导演系的学生,你早知晓电影不应当归类于艺术,它不过是一种媒介或手段,此前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妄图借用这种表达方式去接近那条裂缝--“极”再向前两步,创造与毁灭只与精神相关,人物的生生死死都给你拿住。可你仍在摸索与尝试,试图全然释放又免不了用刻度测量,而他则不耗费分毫力气,自从降落在你的世界之初便已是这样。

于是你再无暇顾及自己那停滞于结尾的结课剧本,刹那间便做了决定,发誓要找到这人,不自量力也好,至少要同他理论清楚。彼时你亦拎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何种情感作祟,但绝不只是浮在表层被你用作粉饰太平的“愤怒”与“屈辱”,还有些初露端倪的不安被刻意无视掉。








“然后你就找到了我?”

问句飘入耳中的同时你正将勺子伸进他手里的冰淇淋桶中,试图从那坚固的乳制品中挖走一块,别扭的姿势不好发力。在你数次无果的尝试后,许是他实在看不下去,便稍稍将桶向右斜过一些。你撑起另一只手肘,脊背终于舍得从沙发床靠枕上离开少许。

“换着吃吧,这桶你都拿去。”

“不,我不喜欢薄荷巧克力的味道。”

好不容易撬下来的冰淇淋其实不怎么诱人,光是那股牙膏似的气味混入鼻息,便足以使你反胃。可你仍是固执乃至偏执地将它吞咽下去。你本不屑为一口食物赋予过多无来由的“意义”,这太矫情,也太自作多情。可它确实是闵玧其口中萦绕着的味道,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单凭这样的认知便足够使你宁愿抗拒本性,也想进行一次尝试。

后来你发觉似乎有更直接的方法,便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他的嘴唇之上,舌尖也趁虚而入。可你几乎要在一刹那间被吓得兴致全无--太凉了!他的口腔冷得不似人类身上的部位,你不懂为什么同一个冰箱中拿出的两桶冰淇淋却使得他的温度平白低出你几度,即便你做好了准备也难免被这样的冰冷震住。

年均温四摄氏度以下,被苔藓披盖的凯尔盖朗,你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个地理位置几近于极寒地带的小岛。

初见时你曾向他提起过那片带着地名的叶子,质问他刻意将其夹在已归还图书中的缘由,他却像什么都不知道般对你报以疑惑的目光--你在说什么,金泰亨……同学?

你翻遍浑身所有口袋,却再也找不到那片叶的踪影,该死的,弄丢了证据,再怎样说都只是空口无凭。

可他似乎毫不介意你方才那番举动中的“冒犯”,稍稍平复了被打乱的气息,便又开口,“其实我看过你的片子,讲乐队的那部,之前它在小礼堂展映时我是观众中的一位。”

这确实出乎你的预料。

那部《DIVISION》是你作为学生导演的第一次尝试,大二时故事片创作课的结课作业。你花大价钱租灯租机器,拼拼凑凑拉齐一整个剧组,花一周进行拍摄,又用一个月的时间为其润色,但最终出来的效果平平无奇,甚至抵不过你创作之初想要表达的万分之一。

是浪费掉了,所有初衷与坚持都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时化作泡影,世界回到同你自摇篮时代起便毫无差别的数万天中的任意一天,老师们对这部作品做出技术方面的赞赏与认可,连带着浮在眼前的“深意”一起褒奖。可你却感到些来自更底层的失望乃至失落,你们究竟懂什么啊?

观众们的掌声与全系第一的成绩也成了一种耻辱,因为不足够理解,更不用谈共情与慈悲。你甚至觉得好笑,条件若已缺失,结果又从何而来?它分明已被曲解成别的意思。虚伪的人群,虚假的庆典与狂欢,这太可悲了。你至少得知道自己在拍什么,观众也得知道自己应当看到些什么。但是现实的情况就是,你的能力并不足以将自己内心的丰沛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你清楚这一点,所以对这部作品应处的位置亦有所估量。但你的评委、你的观众却不由分说地将其簇拥至众人觊觎的顶端--是有些过誉的。

受之有愧的荣耀让你心慌意乱、百口莫辩,只能挂上笑面努力融入日趋膨胀的泡沫中。可你从未忘记,这幅繁荣的表象之下则是一座学校乃至一整个行业的焦虑。

“不过我稍微有些疑惑的地方,这样说或许有些冒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设计,只是隐约感到这似乎与整部片子的氛围有些违和……”他稍稍思索了少许,便开口提出了质疑,“为什么那支乐队要在十年后重组呢?”

对吧,这正是症结所在。

“最初我并无意安排高中毕业便四分五裂的他们在十年后重聚,至少对于我来说,止步于离别才最恰当。其实我想要表达的只不过是一种状态,少年心气而已。可它既然作为一个故事片,那就应当得有一个所谓的发展,倒不是说所有的故事片都必须具备明确的起因经过结果,只不过目前这个阶段,我并没有自信去做太多压着线的尝试……况且观众都期望圆满的结局,我也只能让十年后的他们再次聚在一起演唱那首主题曲。”

说完这些的你甚至有些畅快,终于有人毫不留情地指出,于是你得以顺理成章地将体内那支始终折磨着你的铁钎连根拔除。

他似乎对此报以足够的理解,轻轻点了点头。你懂得他的意思,理解是条件,但不等同于认同。这没什么所谓,你不在意那部片子在他心中的好坏究竟如何,它已然与你有了隔阂,并且由于辞不达意而被你在一定程度上所厌恶着。你知道,对于除了少许人之外的普罗大众而言,它仍是一部不错的作品,符合你们这代人关于“青春伤痛”的一切幻想,无畏、纠葛、制约、分裂、重逢……但闵玧其不是这一假设中的“普罗大众”,他不该是那样的庸众才对,单凭你在相识前对于他的无数预想与设定,他的精神是罕有的蓝色。

就像那支主题曲般的蓝色。

《DIVISION》的同名主题曲是首原创,标准乐队四大件,Joy Division式的编配,看似明快却仍免不了毁灭,你说不清这种忧伤感到底来源于吉他外挂失真效果器的轰鸣还是复古合成器所发出的毫无弹性的凄厉音色,但那样组合起来,这种氛围便始终连贯于整首歌曲不到四分的时长内,化为更充实的客体,能够轻而易举的被每位观众所感受到。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它的主题曲,是我偏爱的后朋克风格。”你想起那首曲子的旋律,忍不住加上一句补充。

这时他才饶有兴趣地将目光投向你,像是看到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似的将你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说起来你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那首主题曲的demo是我写的,我把它送给了别人,就是你片子里的主唱,我的舍友。”

接受只需花费0.1秒,你想起来了,他是学音乐的,你的主唱也是一样。于是丝毫不意外,“所以你才会来看这部片子。”

“也不完全是,起初我并不同意他把它拿去作为一部短片的主题曲。”

你不确定那时他脸上的神色是否有一丝得意或者失落--似乎从某时起便丧失了对于他人微表情的解析能力,远离无用社交的几个月间你也不曾再主动试探某人的心思。

“可他说我一定不会后悔的,并让我阅读了剧本。是你给他们的初版,没有十年后的重逢,”他别开眼睛,不再与你对视,语调没什么波澜起伏,仿佛在谈论与其无关的任何事情,“确实挺喜欢的,所以同意了。”

你终于发觉,那一直驱使着你的愤怒与屈辱早已不复存在,或许从此前未被你注意到的某一瞬间起便彻底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那种时常若隐若现的复杂感受也逐渐浮至表层。

“复杂”的程度也分深或浅,此时的这种“复杂”并不深刻,也不难解,只关乎于两人间的同或不同,更甚者,便是你们相遇的命数。若给每个人的以太赋予颜色,同色相吸,是所谓“缘分”,而你自始至终都有着将其具像化的能力。在你眼中,能代表你的是同可以燃尽所有的热烈一样神经质的鲜红,而他周遭的以太自始至终都是沉静的蓝,足以冷却一切焦灼与挣扎。

于是你彻底平静下来了。

天终于为久旱的沙漠降下一场雨,雨水顺着沙粒间的空隙浸入其下脊髓,噼啪作响不断烘烤着你的火也一并熄灭,寻不得踪迹。你不再紧张了,困扰你数月的焦虑与狂躁被淋得湿透,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在这场无声的邂逅中,他温吞而得体,对你每一个不加掩饰的破绽视而不见。金泰亨在他这儿再做不了众多追求者眼中的浪荡子,也不是老师与观众所褒扬的好导演。









“所以还是你先注意到我的吧,在我不还知道你的名字的时候,是你先记住了我。我没有输。”

闵玧其不置可否地歪歪头,将目光收回投影仪打在墙面的影像上,似乎无意与你争论这些。

戴恩.德哈恩湛蓝的眼睛闪烁着,金发同年少时的诗人兰波一样耀眼,他在这部片中做垮派最初的缪斯,卢西安.卡尔。画面中的他倚在墙边,狡黠一笑,金斯堡便第一次寻到了“仙境”之所在--

“Allen in Wonderland.”

粘连的词与词间却均有断句,像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运筹帷幄。

“作者都该有些自傲才对,垮派甚尤。可卢西安并不能称得上是一名作者,他从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所以我有些不懂,为什么金斯堡会对他爱得那般笃定?”

 

“谁不会被喜好勃拉姆斯与干红的俊俏同窗所迷倒呢?况且遇到他时,金斯堡只是个刚踏入校园的大一新生,他让他的大学生活与众不同。”

闵玧其偷换了其中概念,你问“爱”,而他分明在说其他的事情。可他并非提炼不出你话中主次,用迂回化解也确实是他的常用伎俩。

你听出来了,而不知其来由的逆反心也使得你并未就此作罢,下意识的反击中,大脑自发开始了新一轮的思考。

如果不曾与卡尔相遇,金斯堡或许也不会放任自己成为同他父亲一样整日为找寻诗歌的韵脚而焦头烂额的作者,可那本《嚎叫》一定不会问世,你也同理。

“这么看来,玧其哥,你就是我的卢西安.卡尔。”

“我不是直人,更谈不上成为你的缪斯,你的所有作品,灵感与激情都来源于自己,而并非任何一个我。”夏夜燥热,他的话几乎要使得你在一瞬间坠入冰窟,可后半句的转折却适时制止了这场误解与其后的连锁反应,“我只是你的爱人而已,不需要强加什么理由与所谓证明,爱就是爱,其余任何都无关紧要。”

 

此时你仍看向捧着一桶冰淇淋同你一起缩在沙发床上闵玧其,他海藻般柔软的黑发被靠背压住,眼睛微眯着,脸也随着房间中漫漶的光影变化时暗时明。

你之所以能够这样说,是因为他的到来确实改变了你固有的偏执。将原本的结构打散重塑,主人公的个性也逐渐丰盈,最终字数总计六万三的毕设剧本终于舍得被你交予导师,而与你的释然相伴,导师也对它寄予相应的肯定。转折来得超乎你所料--其实谁都没有妥协,但相交点就这样准确地出现了。

可你仍无法反驳适才他所说的那番话语,影响是潜移默化,若硬要指些出一二三来,反倒有些欲盖弥彰。

再做一番求证,闵玧其的话也确实同往常般一针见血。崇尚诗人惠特曼的艾伦.金斯堡怎么能爱上熟读亨利.米勒著作的卢西安.卡尔?两人的不同显而见,“同”也只关乎于自由和反叛,而这又是那样宽泛且普遍。

爱本就不需要缘由。

其实你早知道,若将人的精神画做韦恩图像,你与他的交集是客观上的定量,占据你圆形总面积的百分之六十以上。但对于他而言,那只不过是少之又少的冰山一角。

你自以为你们的匹配度是世间难得,可他只不过是可以与数万个同你类似的人交心罢了,究其本质,你与那些曾被你不自觉鄙夷着的追随者并无二致。

自卑与怀疑从未离开过,你始终难保持同别人一起时的自得,而变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战战兢兢唯恐在他面前失掉什么,不自觉间便已将“真实”全副武装。你不想自己干瘪的精神暴露,也不再相信他对于你的数次褒赏--不要再欺瞒了,我没有那样好。

闵玧其一定早就看出了你的不安,可他依旧只做一匹白马,一只鲸鱼。

一匹白马,一只鲸鱼。这是你对于他的形容。

是的,他太不像你此前真实遇到过的任何人类,再繁复的辞藻用在他身上都变做冗余。

他说远离人群并非他本意,可你仍是不信,你太固执地把他当作同你一样的人。

直到某晚他在你租住的单人公寓留宿,你看到他包里的小盒,药片按类别分好,方便定时定量服用。他告诉你,那种病叫做“意识障碍”,是精神疾病的一种,不过在他身上还只显露些早期的症状。

“还有呢?”你又注意到他手腕上伤疤,像某种爬虫的影子般歪斜着交叠在一起。

“抑郁症的躯体化,不过前两年大约已经治愈了。”他似乎不用再费力去想就能知道你这样问的缘由,便坦白到。那只消一眼便可轻易发觉其病态而不自然的人这样随口讲出的“痊愈”,可信度实在不高。

“为什么呢?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什么为什么的,你知道的,泰亨。它只是就这么找到了我而已,并且它与我相伴的时间已久,早就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了。”

你终究还是年纪小,又鲜少对什么事物付诸真心。佯装不解的残忍,心思都明明白白挂在脸上。你早知道自己一打头起就是错得彻底,可谁又能预判所谓的“正确”将导向怎样的结果,你不敢赌,更没资本。机会只一次,做错了便再回天乏术--况且那罪不深,生硬的角色转换也只是源于不够习惯而已。

闵玧其看出来你一根筋的懂装不懂,便不再强拆,也顺着那条沟渠一路漂流。

他早你一些考入这所学校,大一时第一次割腕被送进医院,随后休学在家乡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治疗,而以“散心”为由去各处旅游,这又花费了另外半年。回来便从13级变作15级。聊起治疗过程,他说经颅磁刺激像是有人拿着小锤子接连不断地敲击他的头颅,每天总有几个护士同他聊天,问他吃饭没有休息怎样大便是否正常,日常作息的规律程度甚至在他此前十几年间从未有过。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跑出来了,从疗养院的后山。但是不出一夜就被他们找了回去。其实这没什么的,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轰轰烈烈,病友们都不把我的自杀再当做什么稀奇,顶多也只说说,914床那个又吞药了……可这样一来反倒轻松了许多,同他们在一起时,我所有的羞耻都可以放下,他们会将我全部的好与不好都接纳,这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怪胎。”

怪胎。

你终于听到一个合适的词,用于形容与平日里别人面前的金泰亨相异的另一位自己,那个“金泰亨”与他的老师、同学乃至周遭一切可同这现世建立起连结的媒介脱离,仅存于与之无关的第二个世界中。你知晓他的存在,孩童时代起他便与你相认,自此往后形影不离。

较你相比他要更加乖张,无助也要再多一些。

你早该与他和解才对,但平衡点不太好找,况且他并未引得你过重的反感。从某种情况看,你甚至有些享受于将自己和盘托出的放任与自由,随风飘摇至无尽远处,不用费力,也不用再做那时常绑缚着你的思考。

拧巴的事不少,但也没必要非得再自讨苦吃。

而闵玧其呢?他不愿选择那条显而易见的“捷径”,是对于现实世界最后的希冀,又或者早就发现了自己的逃无可逃……不过这些你都暂且无从求证,只能听他继续讲述下去。

“后来有认识的剧组约我去山里采风,说是被叫做长寿村的地方。山水养人嘛,那里面的人都活得很久。我跟着他们去拜访那位年纪最大的老人,她一只眼已经看不到了,耳朵和四肢却还是很灵。我问她,阿奶,您年龄几多?她说,我哪晓得,政府说几多就几多咯。同行另一位摄像又问,阿奶您活这样久,有没有什么是最想做的?她这时候才用那只浑浊的独眼看向我们,说,我最想死。”

不惧死亡的人无非两种,幼儿与老人,前者无畏,你们都早已跨过那个阶段,后者无谓,却仍在不可寻的将来。你早知道。年龄从不代表任何,有时却又做本因,你不是看透生死的人,而他则更加热烈。没错,他应当是热烈的,你从某刻起便发觉了他的赤诚,冰封的水平面之下尽是希冀,与你不同,却又有所类似。

可他的表象实在太真,真到你不得不时常怀疑起自己的判定--到底还有没有什么是你所记挂的?

答案显而易见。

后来你终于能够将他的一切尽收眼底。

其实不难察觉的,人类在极致的痛苦与欢愉时的表情亦是无限趋近。你扒开他试图死死遮挡住自己脸庞的手,他脸上的汗水与泪水混作一团,眉毛眼睛一并模糊掉,扭曲着旋入虚空一点。此时的闵玧其在你眼中化作母亲的形象,包容且亲昵地将原始的麦香自鼻息吐露。而这种背德的错觉却使得你本性中的冲动愈演愈烈,无可避免的遁入更深的情欲当中。

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你混沌一片的大脑早就将其归为次要的一类。

你再也记不得你们的相遇是在一月前,还是更早。是源于那片并不一定存在的树叶,亦或其他缘由。相知的开端是那部并不怎样讨你欢心的《DIVISON》吗?仿佛也不全如此。似乎已同他相处了三生之久,却又如同初见般顾左右而言他。

爱意又是何时迸发的?你亦无从回溯。

他又开口,“再看部电影吧。”









那是一部法国电影,《爱》。待你将两桶冰淇淋从冰箱取出,挨着他躺下后,他突然点出这部电影的名字。你大约知道这是部并不怎样轻松的电影,有关老年与阿尔兹海默症,便有些抗拒。闵玧其看出你不甚情愿,也只是笑了笑,又吻吻你的唇角,“没事的,看吧。”

可你还是不曾想过这电影竟是如此沉重,无任何背景音乐的烘托作用,迫使着你不得不专注于主角动作与言语中的痛苦与焦灼,导演太残忍地将这一切都不加美化,直白而赤裸地展示于观众眼前。

是叫做“真实感”的构建。

电影中的真实并非浑然天成,技术手段的拼接只算一部分,更多是源于无数次的设计与改动,精密计量后的“真实”往往才最动人。你早该知道这些,可仍是免不了设身处地般的多情,太感性以至于无法将其顺利拆解,只触碰到那钢铁似的冰冷便落荒而逃。

万物有情,你固执地认为自己并不是位存在主义的追随者,选择对某些事物的视而不见有时也并非一件坏事。你不知道这应不应当算作一种自甘堕落,但那确实是天性使然,每每遇到岔口,所做出的选择也是无一例外。

电影放至后半段,闵玧其已经睡着了,你收走他手中的冰淇淋,同自己那桶一起重新放回冰箱。你知道他的意识障碍每天都要比前一天更严重些,沉睡的时间快要同清醒相当,时常话说到半截便突然停滞。起初,你看不到他眼神里的光彩,总会慌张地试图将他唤醒,次数多了便不再这样做,只当是电影中场的暂停。

“已经放完了?”

“没有,哥睡着之后我就没有再继续看下去。”

“……他把她闷死了,用枕头。他对她的骄傲了如指掌,也不愿她再被那些苦痛所折磨。”

果然,这不会是一个巧合。意识障碍同阿尔兹海默一样,总会将人的尊严逐渐消磨,他选择这部电影本就有所暗指,你隐约察觉到些端倪,却仍不愿轻易妥协。

“好在你现在还只是偶尔昏睡而已,仍能被外界的刺激所唤醒。”

迂回是他时常使用的手段,而你的学习能力很强。

他缄口不言,又在你眼中留下深深一瞥,你被那眼神晃得有些发虚,于是向他回以故作诚笃的目光。而他却不再看你了,这又让你感受到些许挫败。你到底还要让我怎样?不要再压制我了,也不要再让我难过。肆意的无力在你浑身翻涌,你拿起遥控,调出那部电影,从方才中断处接着看下去。

少许过后,他在你身旁躺下,向你递来一桶冰淇淋--这便是他的退让了,你知道自己该适时接住才好。

“哥,再去医院看看吧。”

再次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时,你刚将家中那口烧糊的锅归类为“报废”。你庆幸于自己之前犹豫再三,还是在门上贴了联系方式,邻居得以在闻到些许异味数次拍门却无人应答后成功将你唤回,从而避免了一场火灾的发生。打开锅盖的一瞬间你却几乎要被那气味刺激到止不住呕吐,锅中发黑烧焦至辨不出原本形态的东西不知已经在那里被烧了多久。

茶几上小型闹钟的金属敲击声如警笛般刺耳,尖利的声音与烧焦的恶臭交杂,使得房间里所有和平的假象都荡然无存。而闵玧其呢,他在沙发上靠着,睡着了,双腿微微蜷起,以一个平常又安稳的姿势。

他答应你去医院复查,一五一十回答出医生的所有问题,配合每项检查,又沉默着接过窗口中递出来的数种药剂。

回家后你便切断了煤气阀,又将所有的刀具都收起来。而他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你在这不到五十平米的房间内南北奔走数次。作为亲临者,闵玧其实在太平静了,你甚至不曾见过他的挣扎与波动,只能想当然的认为自诊断结果出来的那一刹那,他便毫无抵抗地接受了这无妄之灾。

“玧其哥,我没有恶意,只是害怕你伤到自己。我不能……”

“泰亨,做卡尔的是你。”

只一句轻飘飘的话,你的羞愧便到了极点。

“不是的,我从未那样想过。”

你急于反驳,而他却不愿与你争论,兀自摇了摇头。

如若只是如此,你自然也该知趣,就此作罢对双方都好。可这次他却偏偏不遂你意,又要在那之后加上一声嗤笑。

你认为那是“嗤笑”。

于是一切又回到最初。持续的不安感所导致的结果,积怨喷薄而出,你的身体与意识都被本能攫取,行为言语再不可控。那个谨慎而冷静的金泰亨被迫与你割裂开,游离于场景之外,混入你周遭几欲消融的稀薄以太中,隐匿着,冷眼相对。

上牙止不住地敲击着下牙,你死命压制着自己的颤抖,浑身警报拉响,反击的连锁陷阱也全然开启。

毫无目的的乱箭齐发,击中目标算是巧合。但这房间的大小不过如此,目标也很有限,非你即他,射出的子弹都精确地落在每一个事前埋下的伏笔上,无一例外。宇宙姑且在膨胀,这场爆发也只是迟早。

压抑已久的骤雨激烈而短暂,你的话确实奏效,即便是他也不能再轻易做一团不痛不痒的棉花。此前他从未见过那样歇斯底里的你,一时间自然手足无措。但你却对那最后的机会视作不见,连珠炮弹般不断吐出的中伤之辞毫无逻辑,任何一个间隙都被填满。

而他脸上的慌乱只存在了一瞬,便被其他情绪所代替,些许愤怒和不可思议交织成失落与无奈,落在他脸上,化为更纯粹的痛。

那种痛苦是对于你而言才存在的--他分明有什么想说的,却仍克制着闭紧了双唇。

霎时间,你眼中便只剩下他紧绷的下颚。

“闵玧其,你爱我吗?”

做恶人的是你,却又要在这时候佯装不知,只当自己是手无寸铁又被扒了皮的绵羊,自别处疾疾行至此地,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

“去看病吧,泰亨。”

他又用迂回将这场恶战终止。你与他都清楚这不可能,只是句算不上玩笑的伪假设,明天你的作品便要开机,导演不该做第一个诈组的人。可你却突然间心虚,随之而来的是比方才的愤怒更甚的歉疚。放映中的电影被他关掉,背景声不复存在,房间内霎时间只剩下一片沉寂。

吵架后该如何面对对方?你暂时考虑不出什么结果,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拍摄周期是两周吧,这段时间我先回宿舍住,要提交的作品集还差一首,我也是最近才有了些头绪。”

你点头,算是应下。

他闵玧其是谁啊,论年龄、论心智都胜你一筹,你不懂的他全都懂,你拿不住的分寸也早被他掌握得透彻。你们之间从不该做博弈,那不应当,更没必要。你早知道某些感情一旦存在过,便再也无法轻易剥离,就这一点而言,厌恶与喜爱都该同理。而在凯尔盖朗的春日抵达之前,你早就为他死生不顾了。

当晚他依旧睡你身旁,你梦到了很多,关于那个文学作品绚烂而生的时代与你从未去过的哥伦比亚大学,爵士乐与酒精,大麻烟与凶杀,艾伦与卢西安。

梦中你推开一扇门,穿白衬衫的闵玧其袖口卷起,面前是台落了灰的打字机。你走至他面前,于自己的唇上点燃两支烟,分出一支递给他,他接过,烟气自他口中吸入,在体内循环一周,而后混入你的鼻息。可你并不擅长吸烟,眼睛也适时流出些因刺激而生的生理泪水,恰巧被他捕捉到。

他笑道,“泰亨,不会吸烟也没什么的。”

“我从未同你一起经历过什么,这让我时常沮丧。那片叶也被我弄丢……即便过往不论,就连与你一同吸烟最后也变成了观望。就像两条注定只能接近却无法重合的线,亦或两棵毗邻的树,彼此独立着。或许我们都太不愿失掉自己了。”

“可我之所以爱你,正是因为你是你自己。”

“这又是谁说过的话?”

“记不清了,或许是黑塞吧,总不能是沃尔特.惠特曼或者亨利.米勒。”

你也笑了,再不去对那片来自凯尔盖朗的叶刨根问底。

后来你又梦了到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他才是你本不愿提及的,年少时一切躁狂的本源。

你母亲起初做大学老师,于你所处的这所学校教音乐史,后经历一番权力斗争,转而经商。常年在外,便找来这么个男人做十四岁的你名义上的监护人。

他本该是位聪明而不羁的天才,其作品亦是你一切创造的启蒙,可你深知那人一生真正的绽放与陨落皆源自于你母亲。年轻音乐家不由分说地爱上自己的缪斯,而天堑至深终究无法越过。他早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拥有任何一丝机会,却仍愿做她周围的蜂鸟。说是艺术工作者天性中对于美的怜惜也好,又或许他与你母亲之间真的有过什么你不曾了解的过往,他对你始终是很好的。给足小他近一轮的你所有少年人都梦寐以求的自由和尊严,将雪莱和济慈读与你听,又尽其所能满足你一切无理而幼稚的要求。

起初你只是感激,后延伸至崇拜,等上了高中,渐渐懂得你周围的同学都开始偷摸做些见不得光的成人之事后,你才发觉,他在你心中早就不只是一位“监护人”那样简单了。

你不能也不敢将这些情愫轻易曝光,惧怕着眼前事物会随之分崩离析,又始终难以在他面前再保持同以前那般的天真,甚至妄图将他每一次看向你的目光拆解透彻--你到底在看着谁?

而第一次难以自控的躁狂便是在这时发生,导火索是他的一句话--泰亨,你真的很像你母亲。

可他却还是毫无顾忌地原谅了你的无理,将怒气消纵后浑身筋疲力竭的你紧紧拥入怀中。可你不曾想过他竟然会为此落下泪来,彼时他脸上的神色分明同今天下午的闵玧其一样,挣扎又隐忍。那滴泪落在你手臂上时,你的心也彻底软了下来。该是多么委屈又小心翼翼啊,爱着那样一个人,恨不得将所有都拿出来任其玩弄,无数次站上那岌岌可危的跳板,却只能再次落入悬崖之下。

你爱过他,或许现在还爱着。可你想破脑袋也不足以将他的面容确切而明晰地记起,这种痛苦迫使你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一瞬间被某种强烈而不可控的渴望所填满--想要再见他一面,即便你早清楚这已是不可能。

于是你只能死命抓住梦中那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唐突发问,“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或许是没能顺利从大学毕业吧……还有一件事,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







那晚过后接连几日的忙碌使得你再顾不得去思考其他无关的事宜,与闵玧其仿佛也就此终止,彼此心照不宣般,你再未同他有所联系。

可你是想与他说些什么的,每每点亮屏幕却又不知该打下什么样的文字,预想过千百种开场白,都不甚得体,闪烁的竖杠在输入框中滞留数次,均无疾而终。你在等他,这是你为自己寻找的借口,借以逃避开那种无边无际疯长开的矛盾感。

无论如何,杀青后给先他打个电话吧。

最后一场拍摄被你安排在远离市区的山谷,全剧组包车经三个小时的高速路段行至两市交汇处。山中信号不佳,你更顾不得时常查看手机消息。

群山环绕处绿影交横,比肩的马草掩映下,似乎整片无垠的世界都变得朦胧了。你想自己应当在这里斩断一棵高可入云的树,才好在崭新的日子萌生绿芽。周遭气息似乎也变得潮湿而悠长,像是树根上新鲜截面散发出的味道,略带些草汁的腥。似乎要将你渗透,连带着浸入一条横展开的长河,漫无目的般的顺水而下。

巧合便是最后一个长镜头的结束时,手机铃声也适时响起。你看到来电人的备注,是闵玧其的舍友,《DIVISION》中乐队的主唱。

这很反常。

此时来电姑且可以用你看不到消息那边自然得不到回复来做理由,但来电的人,再怎么也不该是他。

那人声音很冷,电话内容也很短,如若不假思索,你定然会以为他只是在阐述一则与你无关的新闻。

-忙着吗?

-还好,你讲。

-闵玧其有意识障碍,你应该知道。昨晚他没有回寝,今天早晨才被人发现在泳池旁边,是发病了。

-那他现在怎样?

-在医院。

你从未想过那份隐约的不安感居然真成为某种预兆,反噬的后果竟也来得如此严重。而医生的建议又让你由内而外彻底被深重的无力所包裹。清醒的时间远小于混沌,强行唤醒也再不可行,为了避免诸如此类突然间发病的情况,住院是最好的选择。

这次是泳池旁,被人发现是凑巧,如若再偏差一米……你不敢想象那后果会是怎样。下一次呢?教室、楼梯、马路,所有本应平常的事物皆变成隐患。可是你甚至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去应对尚可预知的一切。

待你疾行至病房门前,却发现其中除去闵玧其竟再无一人。他坐在窗边的棕黄色靠背椅上,安静得似乎要与那木料融为一体。你听到窗外持续的蝉鸣,滋滋声像某种轰鸣的电流经过,从你的左耳渗入四肢百骸,于右耳止步。周遭所有声响均被它掩蔽,头顶旋转的风扇,自门前往来经过的护士,树影摇曳,都变作嘈杂之下的无声,这番场景中,你像是在观看一部只有底噪的老无声片,甚至连自己此时的声音亦不可闻。

最近你时常这样,那接连不断的声音扰得你无法全心专注于某事,在片场时也是如此,执行导演不止一次暗示,你的状态已对拍摄造成了困扰--当然,你坚信即便自己不在场,他也能将你剧本上所写的段落原原本本的叙述,而你又怎么能容许自己的落败。可那噪音究竟是缘何而起?或许是心中的雨季自到来起便从未离开吧。

你踯躅再三,终于推门进入,而他却像真听到了什么般,将头转过来,目光聚焦于你脸上某点,又像是在放空。棉麻布床单的纤维气息与潮湿的木料味下是一种医院独有的闷。你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无法再透过那双眼睛探寻到他的以太所在,换言之,或许你从未对他有过真正的了解,自始至终你都只对于他的真实视作不见。

“你的舍友呢?父母呢?”

“或许你愿意听我讲讲过去吗?比2013年更早的时候,我复杂的少年时代。”

他未等你回复便开始了阐述。自他开口的那一刹,你脑中所有杂乱与琐碎的噪声也消散了,他选择在漫长雨季的中途切入,将蒙住窗户的塑料纸揭下,为你清除一切狭迫与逼仄,将连带着新绿的清明一起送至你面前。

“我父亲是位作者,工作起来什么都顾不得,抽烟太凶导致他牙龈萎缩,三十二只牙齿一颗接一颗的落,不出一年便只剩下不到十颗。可那时母亲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落差太大难免久处生厌,便主动说要离婚,父亲也同意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有严重的躁郁,躁狂发病时比起你之前那般还要骇人,是太强势,也太不得意。她看不起世间所有男性,连带着看不起自己的儿子,看不起我,认为我也同父亲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无论哪方面。”

“我最后还是同她以前的男人一起把她送进了疗养院。所以她恨我,她以为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随随便便关住她罢了。”闵玧其扯出一个笑,无声的,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一下,便算是笑了,“可她一定没有想到,事到如今我竟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你或许也不知道,大一时我曾爱上过自己的老师,是太惧怕女性的缘故,她的点滴温柔便轻易将我收拢。说起来也巧,她与你有八成像。不过你也不用就此对我抱有恶意,我早说过爱就是爱,其余任何都无关紧要,也绝不会将你视作什么人的替代。”

白色的病号服松松垮垮被他挑在肩上,你突然间意识到某个既定的事实--了解某人的所有后,所谓的终点也清晰可辨。此前你总以为了解并不能代表什么,人终究不会是一成不变。可他分明已经足够累了。你对这世界尚无信赖可言,更不忍心也没立场再强求他继续做出些明知只是虚妄的挣扎,这太不负责任,也太自私。

《爱》。你终于理解了那部电影的名字,也懂得了男主人公将伴其一生的爱人亲手杀死的缘由。或许对于闵玧其而言,若连清醒与混沌都不能自控,生死便也无谓了。

“我们回家去吧。”

“好啊,回家去。”

一个月后,导演系毕设展映,你的那部短片被排至最末播放。当天一早你便起来,好为这大学期间最为重要的场合做些准备,闵玧其也难得清醒,同你一起打理着一切。

“哥真的不同我一起去吗?”

他摇了摇头,为你拉平领口处某个细小的褶皱,将它按压妥帖,“不去了。若突然发起病来昏睡过去,那该有多么不尊重啊。”

于是你不再强求,将他拥入怀中,手指间干燥琐碎的触感是他细密的发丝。霎时间云卷云舒,山川大海都被颠覆,你浑身赤裸,似游弋在无人之境,用破落的身体与摇摇欲坠的灵魂,带着原始的残暴、热忱,拼尽全力向他跑去。

“泰亨,有时放弃亦是一种成全。”闵玧其的眼睛通透且平静,像是在嘱托着什么,你不知道那其中是否有一份依依不舍,可他只是看着你,看着你,然后再做告别,“你该出发了。”

影片放至最末是一首老歌,《绿岛小夜曲》。你的两位主角在夏夜偷走码头的船,握着童子军的小刀,头上是毛毡的贝雷帽,港口的探照灯光将他们的脸映得煞白,可那之上分明是抛却所有的笑。山上的人徒步至此,只为见大海的壮阔,像两位英武的牛仔开拓蛮荒的西部般,不畏前路艰难,途中所遇众生各异,少年人看罢悲欢,方得以自证。

你最终还是对剪辑的顺序进行了调整,不再追求所谓的圆满与升华,主角之一在船上高颂济慈的诗句,屏幕暗下,顾媚的歌声响起,所有故事戛然而止。

观众与评审皆起立鼓掌近两分钟,以示对这部片子的尊重。你在那片掌声与周围人的欢呼中停滞,恍然间坠入沉寂,你再听不到任何响动,不断闪烁的口型与笑容将你包裹。闪烁的星辰与广袤的宇宙于你脑中翻涌,脸上冰凉的瘙痒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泪,你放声呐喊,却无人听闻。

我得找到他。

那是一种说不上缘由的直觉,你似乎嗅到出口处霉绿的苔藓气息与一丝海风的凉,于是死死抓住,顺着那份仅存的若有若无奋力冲出去,霎时间,世界倾颓。

你回来了,不是学校旁边那间不到五十平米的出租屋,而是你少时的家,于是你得以辨清所有存疑之事。

浴室花洒敲击瓷制浴缸的声响与你隔开一扇门的距离,潮湿闷热的夏天,伴随着蝉鸣与风扇的噪音。客厅右手边的房间住着你,隔壁则是他的,书架上的书目摆放有序,该有那本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紧挨着一本《嚎叫》。

你坐在客厅,回溯着一切,始终不发一言。水声早就停住,时间过去四十分钟,甚至更久,而他依旧没有出来。期间母亲来过一则电话,被你挂断,屏幕又数次亮起,不断有人发来消息,你只得将手机彻底关闭。时间又过去许久,你终于走到浴室门口,唤他的名字。

杳无回音。

桌上是一份诊断单,在无数多巴胺与去肾上腺素的跃动中,你看到那句总结--初步判定为躁狂症。

它与他一样,都属于十四岁的金泰亨。

都没必要了,你知道那扇浴室的门再也不会开启,他只是你整齐划一的世界中一场避无可避的意外。







“我们和解吧。”

你点点头,将泳池表面那片漂浮的叶片彻底抛在脑后,潜入水下。

“书本的第七十七页和第七十八页本就是一张纸的正反,对吗?”

你甫一开口,周遭事物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你与那个男人初见,而他的面庞,分明同闵玧其一样。苍白而瘦削,黑色海藻似的头发软软地漂浮着,以一种毫无生命体征的方式,只顺着水的流向一圈圈扩散。他和你们第一次见面时并无二致,可你却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般,迟缓而麻木,仿佛已与他相隔半个世纪之久。

“是啊,你一直都清楚的。”

“可是凯尔盖朗岛怎么会有灌木叶片?”

“……不知道,我从未去过那里。”





--Fin.






「Somethings,

once you've loved them 

become yours forever.

And if you try to let them go,

they only circle back and return to you.

They become part of who you are.

Or,they destroy you.

 

--<The Night In Question.>Allen.Ginsberg」


【图片摄影(已获授权)来自粥粥(wb指路:Jooooo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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