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河事变

常生,常生。

【太芥】汶汶乡 01


年代架空/ 普通人/ 骨科/ 无关三次

 

 

 

 

00

 

老实说,你并不喜欢这张相片中所呈现出的芥川,那和你印象中平日里他本人的样貌几乎毫无关联。不晓得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你甚至断言这一定是他们能够找出的那些中最糟的一张,不过或许也因为他留下来的相片本就寥寥。该怪他不爱照相的毛病,说是怎么都不习惯被那了无生气的大黑盒子盯着--

 

“真为难啊……”

 

“太宰先生?”

 

你愣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他人眼里竟是毫无来由地感叹起来了。

 

让我们再讲回最初。

 

 

01

 

他几乎同他想象中一样,但要更瘦小一些。紧抿着嘴角,眼也低垂,不着情绪地被年长者牵到他面前来。“龙,这是太宰,大你八岁的哥哥。”少年闻言方抬起头,一双墨色的眼睛就这么教太宰撞上,没有打量,更无猜测或揣度,只是那样直白地看向他。于是太宰得以看清一丛乖张的翘起的黑发下少年真实的脸庞。周正工整,该可用“清隽”来形容,这是第一眼所得出的总体定性。第二眼便隐约瞧见些透过皮肤的青红色血管--多半是肤色过于苍白的缘故--他实在苍白得有些病态了。这使得纯度本不高的颜色在这张脸上竟能那样清晰地暴露,连带因天气过热而造成面颊微微的泛红也兀自惹眼。该是带着一种连极恶之人都免不了要被轻易拿捏住的慈悲,仿若唾手可得的矛盾与脆弱,却又那般出世而淡漠。这让他不由得想起那灵堂中央端正摆放的相框--他眉眼间与其上的女子果真是有八成相似。儿子同母亲理应相似,但倘若再去深究,除却那些相似,这张脸庞余下的部分则正是他同他之间确乎存在的血缘的表征。

 

“你可以直接叫我‘治’,或者其他任何你想称呼的。”他说道。

 

太宰晓得他是不该指望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兄弟自相识第一天起就敬其为兄长。哥哥?这是太亲昵的称呼了,总不该那样轻易便叫得出口。况且自己从未施恩于他,也该有自知之明,是受不住长兄如父的重责的。他不理应也不必要为这陌生的弟弟负责,该负责的另有其人,起码在今天之前是这样。--纵使太宰从来都知晓这少年的存在,也不能轻易否认,他同自己之间并无任何除却伦理上的亲缘关系以外的羁绊。

 

瓜葛是彼此上一代之间的瓜葛,他对他父亲的情史早悉数获知:年轻时自顾自做那抛妻弃子的浪荡儿,留下母亲独身一人将他拉扯半大,又在某日归来,说是要偿还先前所欠下的,愿将此身此生皆奉献于他母子二人。彼时太宰约莫已有十余岁,自是对男人那番声泪俱下的告白嗤之以鼻。可母亲却仍是十成十的好女子,经不住那人不要脸般的软磨硬泡,终是狠不下心来,又将其原谅。可谁料想,这其中还牵扯数多,他全是日后方才知晓。那牵扯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眼前这少年正是那男人在外八年间,因其多情所留下的确证之一。

 

总该是有些相似的吧,他同自己。他不愿去在男孩身上发觉他们共同的父亲所留下的痕迹,便固执地找寻只该存在于二人之间的相交,黑发,黑瞳,较常人更加消瘦的身型……还有什么?是无解的。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卑劣的男人的阴影仍时刻笼罩在半空中,似是嘲笑着他的幼稚。

 

他于是又愤恨起来,恨那男人,连带恨了无能的自己。他分明同十二年前一样,面对这种无法言说的不可抗力,无论作何挣扎都不过是负隅顽抗。倘若要再往前寻看原因,则免不了更绝望些:不难证得,正是他自己的手将那份希冀全然扼杀掉了罢。

 

彼时十岁的太宰并不怀疑那男人是要诚心改过的,也见得他在他面前的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什么惹恼了他般。他想自己并非他该得的报应,但亦不情愿听之任之,在不自觉中就成为那人为他自己套上的缰绳。没必要的,你只需讨好母亲便好,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那男人听闻,霎时间脸色都变得铁青,良久,才哆嗦着嘴唇,治,我是真心……

 

太可悲。他几乎要在那时间产生某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来,又间杂几分鄙夷,由此而生的是难以遏制的烦躁。够了,你甚至无法以本心来面对自己的儿子。他兀自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该称为“父亲”的男人一眼。他想他此刻心中的矛盾并非全部归因于那男人畏缩的表现,更多源于对自己认知的觉醒,顷刻间清晰起来的,他晓得了自己的心脏在一次次近乎谄媚地不断跳动之间,早已把某种卑劣的冷漠同尖刻一起随血流传递到他的四肢百骸,将其全身浸透。

 

第二天,他在母亲的尖叫声中醒来,看到房屋正中悬挂的一双脚,再向上寻去,便是那男人僵直的身躯和狰狞却了无生气的脸。这该是他的诅咒了。他想,自己没有说错,那男人自始至终都无法祓除先前种下的恶因,即便他将自己装得那样像。他再清楚不过,无辜的表象绝非毫无疏漏,它总该在某刻被皆数撕开。你是真正恶毒的人。太宰仿若听到面前已死之人在对他说话--我了解你就如同你了解我一般,你看到的终会成为你自己。缘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他这样以为着,于是竟在母亲凄厉的哀号中释然般地笑了出来--是的,这便是他们之间的联结了。

 

之后,在整理亡者遗物之时,太宰得知了叫做“龙之介”的孩子的存在。小他八岁,在东京,西洋咖啡厅中陪酒的女人所生下的儿子。--男人分明在他刚回归不过半年之时便已知晓他萍水相逢的因缘留下了他们的血脉,却装作若无其事在这间房子里继续上演那番浪子回头的戏码。他又想到那人生前对他母子的百般依顺,愈发厌恶起来。后来看到他曾写下邀约,问那女人是否愿意将龙之介送至他处抚养,以减轻她独身一人的负担;说妻子已认同了他的存在,并许诺要视其如己出般全心待之。女人拒绝了这番提议,并直言,希望这孩子此生不要与他相认,也望先生将她母子二人彻底放下,莫再负了眼前人。

 

通信到此告一段落,女人那边往后数年再无来信。那人是否因此又做出一番挽留,他不得而知。津轻东京两处之间联系早已断了,往事也姑且算作已盖棺定论。这事独独瞒着他究竟是为何,现在自是无从求证,原因有二:其一是那男人却然已不在人世,其二是他也不至于手痒硬要去揭自己母亲身上的伤疤看。于是自作主张认定再无必要去特地告知那边男人自缢身亡的消息,日后也顺理未同那二人有任何往来,只私下将这叠信封藏,亦时刻记得自己仍有一位姓“芥川”名作“龙之介”的远在东京的胞弟尚存于世上。

 

而第一次真实见到,却已是十二年后的现下了。

 

芥川唤他“太宰先生”,说自己今年十四。太宰问他是否在学校读书?得到否定的回答。他只正经去了半年学校便辍学在家,却是一直以来都在跟着森先生学国文的--就是此时他身旁的这位。朋友呢,芥川君有朋友吗?少年仍是摇头,并算不上是有的。“他不太与那些同龄的孩子们玩耍。太宰君,你晓得小孩子总是在无心间……”森欲言又止。是的,太宰想起芥川的母亲,是怕这孩子在学校遭人欺负罢,便索性多花些钱请先生私下教导了。

 

太宰对森说,“我读过您的作品,真正是很好的。”--这并非刻意奉承。

 

森笑了笑,不置可否。“不过是讲些‘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他说着又拍拍芥川的肩膀,“这孩子同我不一样。起初我并不愿受她母亲所托……太宰君还未读过他的文章吧?”

 

太宰摇头,尽量略过年长者话中的责备意味,“实在惭愧。我——”

 

“不必要,”罕见芥川竟将他话头劫去。他看向太宰,脸上神色不知是焦急还是慌张,“不必要。我写得并不好。”那话本不该是这样--拒绝的言辞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实非他本意。芥川早做好准备,无论那人提出如何要求,他都不应与其发生冲撞。--是他实在是太想在面前这位被他肖想已久的兄长眼中留下一个不算差的第一印象了。可文章同其余任何都不一样……他懂得那纸张间尽是绽出的自己,一字一句都好将他的真实显露。无论如何也不喜欢的话,自己又当如何?倘若他一眼便见得其中稚拙,会不会嘲笑?被森鸥外先生那样夸赞的,实则不过尔尔--他脑海中几乎要浮现太宰说这话时眼中的失望。

 

太宰瞧见他的动荡,方才只一刹间,那少年却好似浑身的毛发都要竖起一样--到底还是要将自己当作什么洪水猛兽般地提防着吗?真是……

 

再怎么说,前代恩怨究其根底同眼下的他与芥川并无直接关联,他不该为他们十数年前的纠葛而对这位“弟弟”带有任何偏颇与成见。他同他一样,只是无法选择被带来这世间而已。再者,较之自己而言,他一路走来似乎还要更难过一些--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现在却连自己的母亲都失去了。有人断言,人之存在,其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少年与这世间的联结本就是摇摇欲坠,仅存一簇奄奄的火苗却又被生死掐熄,于是过往化作他眼中一片灰寂--他想,他该是那样的孤单罢。时至今日,自己也便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了。

 

“芥川君,这段时间我就留在这边。等处理完你母亲后事,我们再一同回去津轻,怎样?”太宰问。少年听闻他的问话,只垂下眼去,少顷,方轻点了一下头,算作应允。太宰见状,舒下一口气来。他本是紧张着,生怕在芥川身上瞧见任何忿然与警惕,现下却无需他再多做努力,轻易便被接纳。

 

他该是“接纳”了他罢。

 

这自是极好的开端了,他这样想着,竟不自觉从年长者身前揽过少年肩膀,一把将其拥入怀中。他是那样不容置疑的--芥川登时僵直住了身体,恍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变成一桩木头,任由方才相认的兄长将自己揉碎在胸口。“辛苦你……”他听到太宰闷闷的声音。有什么好称得上是“辛苦”呢?他不懂那青年突如其来的万千情绪是缘何而起,亦不顾及自己又以什么为由凭空生出些许如被细针刺入却不可搔解的浅痛,眼中只剩那人后衣领口露出的一节突起的脊骨--它几乎要将他的皮肤刺破了。良久,他才抬起双手,攀上太宰的后背,似安抚般轻轻摩挲着,又忽地攥紧了十指,揪住那人薄料的西装外套,不再放开了。

 

 

太宰随芥川回到他与母亲同住的家中。芥川自斗柜中取出一件玻璃杯来,为他盛上水后,便自顾自在死去女人的旧物中寻摸着什么去。太宰被关照妥帖,却见那人并未同他提及任何需求,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好,只得坐在桌前四下打量起这处居所来。一居室的屋里陈设是极其简单的,电器只一座双层的开关门冰箱,再就是这当头正吱呀摆头转着的老旧风扇。女人的日常物品堆了满地,明显被整理过,但又因地方实在过于狭小仍显得杂乱。墙壁也有少处斑驳,阴面开窗的房子内久不见光,积压的潮气致使抹面呈小块状剥落,曝出些墙体本来的样貌来。

 

它早该被修缮了,芥川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窘迫。他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手中动作看向太宰这边。太宰摇了摇头,不必介意我,津轻的房子并没有比这里好上多少……你去过之后可不要失望。他起身,走到芥川身旁。我想我是否能够做些什么?芥川摇头,我并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只是这个……他手中拿着一叠细绳捆起的信封,是他刚刚找到的,最底下的几封已经泛了黄。说,太宰先生,我想我应该把它交给您。太宰只一眼便知会了那物是源自何处,与他家中的部分恰为互补的两半,用以拼起某件旧事的全貌。他接过,却又不将其打开来。这不重要,芥川君,这与你我并无关系。他如是说。芥川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是怕您日后……有些事情该在一开始就说清才是最好。

 

所以说,他果然还是精明。太宰眯起眼来--他早料想到,芥川身上的沉默或该是天性使然,但仍作不充分;倘若就此轻易得出个结论来,免不了失之偏颇。这种沉默与良顺同自己平日里时常要被他人冠以的那些形容之性质该是相仿,皆为某种无意识间建构出的“伪饰”。他早习惯了将其信手拈来,但仍难摆脱作茧自缚的恶果。--当然,这并不代表自己先前给予芥川的那个拥抱是刻意设计或者玩弄手段。他敢发誓,这其中并无半分是出自恶意,他没有对不起那少年教他看见的真挚。发自真心同尚有所图并不相矛盾,他更愿将其成因定性为一种无目的的目的性。况且,懂得保护自己本来就不应当被冠以任何罪责。

 

可那从不曾言说的难免要更难懂些--自己该要有多少耐心去细细抽丝,才有可能窥得他的一隅?

 

“太宰先生,您是做什么工作?”芥川以为太宰良久不言,是表征上一段对话的结束,便意欲挑起新的主题来。他本不是爱说话的人,但更不想太宰此时此刻觉得尴尬--倘若换做其他任何人,他决然不会选择去问出这样一句看似多余的话来。做什么工作?这不重要,即便他此刻不知道,来日方长,自有那样多的机会好让他由表及里对这人的一切都了解得透彻。可他究竟是按耐不下了。父亲寄来的信件中,太宰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早足以让他不得不将自己这位兄长的面貌在心里数千次描摹。他想,他该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否真如父亲所言,早早便显示出如同大人般的成熟与睿智?他该是远胜于常人的,不然怎会在信中被一遍又一遍提起--那男人讲起他时,字里行间溢出的喜爱使得他几乎要嫉妒了他。

 

“我半年前从美院毕业,现在是靠着赞助者养活,接不着订单的无业游民。”太宰答道,“作品也是没有几幅的。”

 

失望么?太宰瞧见了,他不会看错的,芥川的眼神分明是晃了晃,随之,其中几欲喷薄的某种情感也在一刹间消失不见--我早说了,那些东西与你我之间并无关联,你不该用自己的臆想来推测出一个“理应”。真糟糕啊……明明才夸过他的精明,此时却又精明得让人几乎要感到厌烦。

 

“我也想看看芥川君写过的文章。”这便是他天性中的顽劣之处了。

 

那是一篇明显受过森鸥外之指点的习作。以“审美”为议题,柏拉图作品式的对话录文体,论及古今各主要流派对其所下定义。其中并无偏颇,只是将数位先哲的观点按美学之发展脉络清晰罗列。太宰不由得惊讶于其内容的准确度与语言的简括性--这篇导论般的文章,实在不像十四岁的少年所能写就。他想起自己在学校时亦修习过美学相关的课程,深浅也不过如此。

 

“那么芥川君,你更倾向于其中哪方?”太宰问。

 

“这不重要。”芥川答道。他将这篇拿给太宰看,是有所考量:一来它在森鸥外处得到认同,所写内容不至于存在明显的谬误;二来便是这篇中所述观点皆出自他人之口,几乎难以见得他作为作者本人主体性之存在。他懂得太宰问他要文章,是成心要同他博弈,而这便是他的应对手段了。

 

“啊啊……”太宰把那篇文章扔在桌旁,又似是在苦恼什么般地挠了挠头,见芥川也不恼,还是那幅刀枪不入的冷淡样貌,便自觉没趣,“饿了,出去吃些东西吧,我请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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