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河事变

常生,常生。

【太芥/中芥】月の裏を夢みて

 

或许某些问题的答案并无关紧要,我们只需要一个具有抚慰性质的故事以驱逐一整天中令人不安的想法。

 

cp:中芥前提下的太芥

1.5w 已完结/ OE

 

 

 

-

 

 

「21:30」

 

 

“……所以说,是「人间失格」没有办法解决的状况吗?”

 

芥川似乎还在理解眼前的一切,愣了少许,才强迫自己那因承受了超出其按常理而言所能接受范围的信息而宕机的大脑勉强运转起来。他看着洗手池里那条“从容”的鲭鱼,发觉自己确乎需要再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够完全认同那条凭空出现的纺锤形脊索动物竟然是自己的前导师这一事实。

 

“我昨天在商业街碰巧遇到了您,太宰先生,虽然我并没有同您打招呼……那时我们隔得很远,”关于“隔得很远”这部分,芥川想,或许是自己在撒谎--不过这并无伤大雅。他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不得不说,那时的您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关于这一点,中也先生也在场,我在想我是否需要和他确认一下有没有察觉什么我未能注意到的问题。”

 

……啊,中也,中也,太宰皱了皱眉(如果鱼也会皱眉的话)--该死的,他不得不再次直面自己的前下属和前搭档已经发展为一对关系稳定的恋人这一事实。不,这不重要,至少这并不是现在的他首先应当注意的。愚蠢的自己。太宰将思绪拉回当下,毕竟比起去构想他们二人的甜蜜日常,他更该优先考虑眼前的情况应当如何解决才对--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不可思议,芥川君。不过首先,我并不能明确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一个非人的形态,只是感觉像是处在一个不锈钢的凹槽里。你的洗手池?嗯,这么推断,我似乎体型不大。以及,介于我现在全身都被一种对于水源的渴望所占据,我猜想,或许我真如某只蛞蝓所愿,变成了一条……鱼?”太宰炒爆豆子般滔滔不绝,全然没有意识到此时芥川眼中已幻视出他身着砂色外套,右手食指在唇上摩挲的样貌--他现在的说话方式活像他那位总是眯着眼的侦探同事。

 

芥川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与那位侦探曾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跟踪人虎,直至看到那人所放出的狼烟,方可出现,这是他的任务。他清楚,自己的隐匿或许骗得过其他人,但绝无可能瞒过江户川乱步的双眼--可他没有拆穿。戴报童帽的侦探甚至不必拿出他那幅眼镜,只消一眼就懂得了自己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能够让无心之犬按其指示乖乖行动的,在这世上唯一人而已。

 

我无法去揣测太宰先生的想法,芥川自始至终都这样告诫自己。他从不奢望如此轻易便将二人放在同一水平线上,那该是一种僭越或者亵渎。但侦探似乎无需顾虑这些,“将所触碰的一切异能无效化”的异能对本无异能的超越者而言反而成为了无效,他们二人之间从来不存在任何干涉。

 

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使得他心中不由生出些趋于嫉妒的艳羡来。那么自己呢,自己在那人眼中究竟是如何?芥川听得导师的计划后,无法否认,几乎抑制不住地想要张口质问他--太宰先生只是因为「罗生门」有利于人虎异能的发挥才将我又一次捡起来吗?我的价值于您而言,难道仅仅如此?

 

话酝酿在嘴边,却又被他尽数吞下。太宰颤动的发梢被树叶间落下的光斑染得透亮,那是他有意在此刻泄露出,仅供人描绘一次的温柔。芥川别过头去,目光终于偏离他小小世界的中心--真恶劣啊,您从来都是那样,一根手指的屈伸间就好将我尽数收拢。

 

不忿的消解需花费多久?芥川难以说出确切的时间来。他对于时间的概念从来都不是那样清晰,年少时只懂得日出日落便是一天,遇到太宰后的那些日子,明明只是片刻,却又被他以回溯不断拉长。

 

直至真切感知到脖颈处冰冷的金属触感,他才确信了一秒钟的长度内实际可以再做许多次二级切割,生命消逝前的那刻,时间的计量单位反倒在他这里被精确到无限趋近于透明。能够被亲手触摸的死亡是那样真切,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雨御前将他的筋肉连同骨骼一寸寸撕裂所发出的声响。随后世界便恍然陷入茫茫一片的真空。敦无声的喊叫,消火器腾起的烟雾,被斩去一端逐渐沉入水中的渡轮,如此种种在他眼中倏尔倾颓作无法感知的幻象。

 

最后的最后,他都想了些什么?莽撞的人虎少年是否能够顺利从恶魔手中脱逃,横滨又会不会如那人所期望的一般迎来劫难过后的和平?这些于他而言本就是无所谓的。至于银,她总会要伤心吧,自己毕竟是她最后的亲人了。还有……

 

他想,他同太宰之间自始至终都还未曾有过真正的告别。四年前是那人不留只言片语便消失于隧道尽头一抹光亮处,任凭他如何用尽全身力气朝他背影寻去,也似原地踏步般难将距离缩短分毫;这次则是自己未能如约完成他之所托,自此往后相隔生死,便将过往所有连同被那人所赋予了意义的生命一起,皆数奉还罢。

 

 

“……芥川君,你在听吗?”

 

“嗯……抱歉。”

 

“果然没在听,”--明显的心不在焉。鲭鱼叹气,“我说,我要干死了。至少请你打开我头顶那只漏水的水龙头吧。如果我以某种并非出自主体行为的缘由以及这样可笑的样貌死去,那只蛞蝓绝对会将他的下半生都投身于对我的嘲笑之中,毫无疑问。”

 

“可是您直到我回家的这段时间都在脱离水源的情况下健康地活着。况且……鲭鱼似乎并不能用淡水养殖。”

 

“鲭鱼?!”太宰的声调提高了两度,鱼眼睁得更圆,好似在表演电视连续剧中人物身上会出现的那种不可置信的反应,“可恶……是的,我该想到的。那么我不得不怀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否为你那位做梦都想把我变成一只鲭鱼的矮个恋人了。”

 

“我只有一位恋人。您不需要刻意添加定语我们也能够明确是在谈论谁。”水池旁的青年一本正经道。

 

“……”

 

“……”

 

 

 

「21:45」

 

 

“要死了,糟透了,这一切……”划破方才突如其来的凝固气氛,太宰又开启了新一轮的抱怨。鲭鱼的两腮不断翕合着,发狂的尾巴将不锈钢水池底连续击打出“啪啪”的声响,“太宰治在作为人类的一生中数次自溺未果,现在甚至还变成了一条能够适应淡水或者极度缺水的情况的海鱼?”听起来他似乎已经接受了作为一条鱼的自己,甚至比平时说出了更多无厘头的话来--

 

“该说是生命力过于旺盛吧,旺盛到令我本人啧啧称奇却完全高兴不起来的程度了。而且这一情况发生的地点居然是我前任部下的家里,啊啊,在甚至不愿意为我这条濒死的鱼蓄一池水的笨蛋前部下和这世上我最讨厌的某人共同的家里?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的--”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使得他的絮叨戛然而止,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托起--是芥川的手掌。那双手上的力度是过于明显的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就把它碰伤般。

 

“……谢谢。”

 

芥川鲜少从太宰口中听到那种吃瘪的声音,却仍是紧张着双手中捧着的“易碎物”,顾不得分出神诧异。

 

“太宰先生,您摸起来滑滑的。”

 

“废话,我是鱼。”鲭鱼如是说。

 

“您已经习惯了吗?”

 

“不然呢,”还是没什么好气的口吻,“难道芥川君你可以将我复原吗?”

 

“实在抱歉,「罗生门」并不具备那样的功能。不过既然您并不知道自己变成这样的原因,一时半会或许也难以找到恢复的方法,”芥川问,“这段时间您先暂住在这里?”

 

“我可不想变成侦探社的宠物被人围观,虽然这里充斥着的每一个粒子都让人十分不爽。”

 

“您很介意吗,因为这里是我家?还是说我和中也先生是恋人这个事情。”

 

啧……变聪明了啊,小笨蛋君,太宰在心里感叹。他略微偏了偏身子,看向芥川,试图从他的表情里分析出一些有效的信息以做出“正确”的回答。芥川感觉到他在自己手中的扭动,不等他开口,便说道:“我们没有同居。”

 

“呃,我以为小情侣之间都会……”

 

“这是我们从最初就说好的。中也先生理解我需要更多地陪伴我的妹妹。银和我住在一起,不过前段时间她的学校开学,现在也只偶尔在周末回来。”

 

太宰记得曾听人说起芥川银是想要去读大学的,他晓得这事无需自己任何,港黑内自有人帮她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帖。但又难免生出几分在意。毕竟是同自己有所牵连,她的命数也算是被他亲手写下前半部,负些责是应当。就这么纠结着纠结着,最后方托人往红叶处递了份贺礼去,写下意味不明的“おめでとう”,算了结一事。黑发抚子也落落大方,隔日便亲自去到侦探社楼下同他道了谢。

 

这一来一回硬是没经过芥川之手。太宰想这该就是他那不被自己承认的“别扭”暗中作祟,哪怕多经过许多本没必要的流程,也要避开同前任部下再有所交集。

 

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呢?

 

天人五衰事件结束,布拉姆的诅咒也被化解,连同银在内的被侵染者全部恢复转生前的样貌。吸血鬼闹得人心惶惶,唯一的好处在于本应死在游轮上的芥川借由捡得一条命来,太宰也不必被冠以“间接杀害前任部下”的罪责。要说心底对那少年不曾有过丝毫愧疚,未免显得他太不似常人,但他自认并不是那种主动把人约出来郑重其事组织一场道歉大会的人,芥川也从未做过那般哭闹着要寻着他讨个说法的事。疙瘩就这么落在那儿,无人去提,也权就让它被自然遗忘掉。

 

此后本该是泾渭两隔。在横滨姗姗来迟的和平里,太宰无需再有“帮我做某事”的理由去联系芥川,自然而然落得个清净,也省去些尴尬。但更主要的缘由,于情于理,他都该或隐约或明确地感觉到那人对他的万千执念早已不似当初那般炽热得仿若要将他连同自己一并灼烧--满足了也好,放弃了也罢。这些对于现在的芥川而言该都不再重要了。

 

连太宰也罕见如此固执的自己,固执地认为从前种种已作无疾而终,无从下手,也不必要再刻意将所有存疑处尽数列出挑明。--还是自私罢,太宰为自己的选择作出定性。自以为对方亦同他一样,早不再有所企望,便擅自画下句号。这么想来,是从来也没有直面过另一方的真实想法,全权依照自己对于那人过往的了解来推断,也不管究竟是委屈了谁。

 

他晓得横滨毕竟是那样小的地方,两人难免会再有所交集,便总结出一套自己的应对方法,简而言之,即“决不主动,必要时便回避”。在武侦半摸鱼性质的工作时间中偶尔听得其余人嘴里蹦出“芥川”大名,起初总还是要无意识留出一只耳朵听着,后来渐渐也改去了习惯,将其化作与旁人无异的某人。意外只出现过一次,彼时太宰因为一份被他随手放置的苏打水打湿的文件正与国木田扯皮,却猛然被敦一声“太宰先生!”的叫喊打断。头还没转过来,男孩已经蹦到了他的面前--

 

“芥川君和中也先生,他们在恋爱吗?我和小镜花在商业街出外勤时看到他们……”

 

之后敦又说了些什么,而他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虽说表情和嘴巴还未作回应,但头脑早已先行被某种晦涩不明的感觉所扰乱--许是因为自己分明是作为“主人”,却被那本该从属于他的两件“玩物”双双抛下而萌生出的失落感,又或是自那抹从来都只聚焦于他身上的目光消失以来便逐日堆积起来的些许不快,如此种种,此刻终于一齐向他席卷而来。他想,这类似于“委屈”的情感再怎么说也不应当出现在他身上。可笑的,凭什么感到委屈的会是自己?纵使他不想承认,现在的太宰治在世人眼里即便仍算不上“好人”,也该是被当成了“英雄”,异能特务科更是考虑到那些实打实的功绩,对其过往一概不咎,只要求他每周多提交一份报告,以便定期监察。可对至今仍在港黑工作的芥川而言,自己之所作所为,却足够让他对他这位不怎么称职的老师心怀怨愤了。若真要就这事论起“委屈”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该排在他身后。

 

敦见太宰愣神,大多数时间都迟钝的脑子里竟灵光一现,“太宰先生你……其实也像爱大家一样爱着芥川君吗?真好啊……该为他感到高兴呢!”

 

太宰当然懂得敦所言的“爱”并不是指向爱情,嘴巴却仍快一步:“不,我并不爱他。”他想,即便是无差等的对待众人的“爱”,也是他不曾真心给予过的。假使是有,眼下他的这种矛盾与不快亦不该是因“爱”而生。太宰在这种可能甫一冒出之时便能想到数万条理由将其扼杀。那个词所表之意实在空泛,于是免不了被引向太偏颇的诠释;人人都好随口把它讲出,细想来却又有数不清的其他描述轻而易举便可将其替换。他想,那太中庸,他心中对于芥川所有不曾说出口的情感若尽数罗列可有十几项之多,但将那些所有相加,无论如何也不该导向所谓的“爱”。

 

“安心,太宰先生,”敦笑道,“我不会告诉他的。”

 

少年总是这般善良地相信着自己拿给他看的那部分,哪怕只是他筛选过后刻意留出来好教别人可以轻易见得的。太宰从不指望其他人就这么落入了他所展现给他们的浅薄,他晓得他们实际总是要将他肖想成那样深不可测的一个人。而敦则不然,敦是真正生来温柔的,即便被嘲作天真,也仍是无条件相信一切的“善”。拿一盏如此鲜明的灯来照着,再怎么样的混沌也都该显得出其下更纯粹的本真来。

 

--这么说,或许他方才误打误撞中已然帮自己寻得了正解吧。

 

太宰拿起那杯引发争端的苏打水,在国木田的怒视之下仔细端详着--所有可能与不可能都被他以十二分的逻辑性演绎出来,改变的发生并不惊天动地,仅仅一个气泡破裂的声响。事已至此,太宰想,自己该是再也没有别的破绽了。

 

至于中也么……记忆里自动播放出红发青年的种种。彼此之间太过熟稔的,太宰甚至可以从须后水味道的不同往常推断出那人近期光顾了哪一家新开业的商超,这种熟稔的附加信息是生活习惯和审美品味。--总像是一掷千金的狂热赌徒般热衷于过剩的打扮,连须后水的选择都要足够细致。他将他毫无必要的形式先行挂在嘴边嘲弄,那人亦要以专门针对自己的一套话术予以回击--混蛋太宰,你不也是一把年纪了还在嚷嚷着要自杀吗?

 

--这不公平。自己成心作弄,话说出口便只是字面意思的浅薄,而他却偏又教他看见毒辣言语下面分明是藏着些别的什么。他于是摊摊手--抗议无效,中也你重力使做久了连牛顿力的平衡定律都忘记了吗?

 

他太晓得自己这位总与他作不对付的搭档真正是怎样炽热且真挚的人了,也太清楚芥川所缺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两个人,或许该称得上是某种程度上的“相配”也说不定……太宰如是想着,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糟糕的事了。但他心中却仍有不安隐约冒头--介于此时它的来源并不可知,于是暂且将其定性为多虑。不过很快,太宰就懂得了,他所直觉的那些实非误判。

 

 

回过神来,自己脑子里的两位主角之一此时已经把他放进了一只半圆形的玻璃鱼缸里,并往其中注满了水。

 

“居然有鱼缸吗?”

 

“是的。银之前会养一些小型的淡水景观鱼,她还会为每一条取名,”芥川答道,“但结局总是不太好的,因为我们都无法保证定期喂食或者专门分出精力去照顾它们。您知道的,总有许多计划之外的事情会突然发生……索性不再养了。”

 

如果现在的太宰仍同二十二岁的自己一样,对于前下属的性格及行事方式有足够拿捏的自信,且没有间接导致芥川差点丧失性命的话,自然不会以为方才那人话中有任何暗示意味的存在--事实上,芥川也确实没有那样的想法,他只是在简单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眼下则不然,反常的过虑是出于对实际情况的把握:第一,失去了原本熟悉的身体使得他无法忽视所处的环境非比寻常这一事实所带给他的不安感,第二则确乎是由于其与芥川已经太久不曾有过正式的相见了,即便聪慧如他也难免再多一步考量。

 

“可以养的。”自己的语气较之前竟已软上不少,太宰以为。

 

而到了芥川眼里却只是那鱼耷拉着脑袋吐了串泡泡,又好像嗡嗡着说了句话,“您说什么?我听不到。”

 

“我说,以后也可以养的!”鲭鱼赌气般大声说道,“没时间的话送来我这边就好,反正我在侦探社大多数时间也总不做什么正事。再说,敦他们也可以一起帮忙照料。”

 

芥川听到却不再回话了。

 

 

 

「22:19」

 

 

“这么讨厌我吗,芥川君?”太宰见状,问道。

 

“并没有。”芥川转头不去看他。

 

什么啊,这不就是讨厌我了嘛……太宰轻声笑了笑,但那笑声很快消散,他旋即正色道:“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可以邀请你加入我刚刚组建且成员只有一位的自杀主义者联盟了?”

 

“……您看到了吗,”芥川的声音轻得像是要被一阵风吹散,“没关系的,那并不严重。”

 

“不要会错意了,芥川君,我并不是在关心你的心理问题,”鲭鱼的语气愈发冷峻。并不严重?他的视线聚焦于芥川袖口遮掩不住的地方,那些扭曲交叠的疤痕,依照他的判断,其中最新鲜的一条所产生的时间应当不会早于三周之前。--说谎。得出此结论的太宰不禁想到,如果现在可以做到的话,他一定会将一卷绷带直接砸在那人脸上。

 

“它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芥川答道:“我不记得了。”

 

“啊是吗,”显而易见,太宰并不相信他所说的,“你为什么这么做?让我猜一猜,中也不可能不知道你在寻死。嗯……他没有责怪你,不是吗?你还真是自私的人啊,芥川君。”

 

芥川闻言,浑身僵直住,而后以沉默承认了太宰口中自己的卑劣。他想,他此言不虚,自己的确是位太不称职的恋人了,依仗着那人对于自己的纵容为所欲为,而对他每次显而易见的欲言又止视若无睹。可中也先生分明是那样诚挚的……

 

“不过我对你们两个之间的相处模式实在是毫无兴趣,”太宰的声音转而恢复了事不关己的平淡,话语的内容也不再是尖刻的指责了,“所以你也不用指望我会因为怜悯他而对你说出什么像样的规劝。”

 

嗯,我会同他解决这一切,芥川答道。

 

很容易猜出他所谓的“解决”将引导出何种发展。太宰隔着一层玻璃,瞧见那人的顽固与笨拙,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问,你要向他提出分手吗?

 

芥川不再回答任何。他在长久的缄默中放空,视线恍惚飘向窗外。想到太宰的提问中究竟有几分是对于其思维中“理应”的背叛,抑或这本身就是一种故作云淡风轻的心猿意马,自己或许已不再关心了。终不可得的,也便没有遗憾可言。他在更早的时候便自作主张,为彼此之间写下一场终了。

 

 

“无聊啊……变成鱼之后什么事都做不成,总是这么对你干瞪眼也很没劲,”太宰扫视一圈客厅的陈设,发现了电视旁的DVD放映机,这很好。他问道,“可以陪我看部电影吗?”

 

芥川点头,“但是家里并没有几部影碟,其中多数还是银先前买回来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您想看的……”

 

“《白河夜船》,”懒懒的声音说,“看那部吧。昨天你和中也一起买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昨天在音像店时故作不在意的偷窥方才竟从太宰的话中得到了回应,芥川于是点点头,借起身的动作遮掩过脸上间杂了三分慌张的懊恼。而太宰此时却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比起说那是不在意,更不如说他分明是太过不经意地顺口一提,轻而易举便打翻了芥川脑海里对于那事的记忆中所有未曾言明的蓄意构想。

 

许久未见的前导师从对向经过的身影真实出现在视野内的刹那间,他无法否认,纵使已决意不要再为那人与自己施加任何本无必要的条条框框,被驯化的身体竟还是同先前发生过数百次的那般无二,从脚趾到发丝都提起了全部的紧张。

 

中原看见自己恋人那突如其来的反常,顺目光寻去,哦,果然……去挑部电影吧,我想看。他话还没讲完便抢先一步拽住芥川,扭头拐进街旁的音像店里--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孩子的全部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于店内环绕三圈之后,中原的目的已然变更,皱紧眉头似乎真的纠结着要在映画区内挑选出一盘来买下。门口的摇铃声再度响起,芥川从两扇货架间隙分出片余光看去,五步或六步的距离之外,那抹砂色俯身拿起展示架上本季主打少女偶像的最新EP,看了看,很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却又将其放下,转身向与二人相异的另一边走去。

 

中原这时也结束了选择。这么在意的话,就去打个招呼吧,他提议。……不,还是不要了。芥川想,他宁可自己看见的太宰是一团幻觉的凝结,或者别的什么超自然现象;再自私些,此时此刻比起和中原一同,他更希望这个场景中只有自己与那人两个--不必再去打扰他。这样便已经是很好的结尾了,至少对于我而言。

 

原来是这样想的啊,你真是……红发青年哑然失笑。

 

--竟然将那话说出口了。愧疚使得芥川的脸烧得滚烫。他眼看那人别过身去,慌忙道歉,中也先生,我……

 

“没事哦,龙。不过你果然还是个孩子啊……”中原摘下他那顶似乎从不离身的帽子,反手扣在年轻的恋人缩起来的脑袋上,替他挡住刘海盖不到的一片通红,“孩子是可以任性的。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

 

芥川小声说道。房顶的灯被关掉,只有电视屏幕兀自荧荧亮着,男女主角的对白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岩永先生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植物人。”

“看护照顾她,很辛苦吧?”

“……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那算不上是一次很好的对话。

 

男人的皮鞋同女人的赤脚踩在冬日浅滩上,心力交瘁的悖伦被冷冽海风揉皱后展开。潮汐反覆中汇集形而上论者试图寻得的永恒真理,于是人们不可控地将那些宏大事物所落下的星点碎片比照于更为切身的体会--无法言说的浪漫,实则不过是某种摇摇欲坠的悬而未决。

 

或许方才自己实际上并未出声吧。芥川将视线收得近些,看向桌子上的鱼缸。隔着一层玻璃,水中的鲭鱼仍目不转睛,仿佛被那部节奏缓慢的电影吸引住全部注意。

 

 

 

「23:50」

 

 

电影结束,灯还未来得及打开,放映机空转两秒后,房间内的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芥川听到轻浅的呼吸声。他并不敢断言已抓住了导演揉杂于复杂视听语言中的每一处有意为之,自己对电影技术实在是所知甚少,于是只认为他不过是将其完完本本看过一遍而已。

 

“如果是我的话,或许会邀请她一同投海吧。”太宰说道。--自私的其实是自己吧,结尾处那女人分明已经寻得了新的开始,竟还不足够吗?

 

“您总是这样说,却从来都没有真正……”芥川不禁沮丧。我早该晓得,您并没有义务和兴趣去亲手接管任何一个别人的生命,当这种情况切实发生的时候,您甚至会因此而感到“困扰”。可是殉情,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啊。

 

“嘘,不可以再说了,”太宰打断芥川未说完的话,他想自己此刻或许应该去揉一揉那颗耷拉着的脑袋上乱翘的头毛--如果不是作为一条鱼的话,他大概已经这么做了吧。于是笑了笑,“小笨蛋君不该变得太聪明才好。”

 

似乎感受到了那人未说出口的想法,芥川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桌面上鱼缸所在的地方。夜间透过窗户的霓虹与路灯的光线混作一团,又经玻璃与水折射,仿若进入另一个空间般,在鲭鱼银蓝相间的身上被再次分解重组为模糊的各色圈晕。

 

“还是鱼……吗。”他小声咕哝道。

 

“很快就不再是了,”太宰语气轻松,“你看,离灰姑娘的魔法彻底消失还有五分钟整。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试图让它回去……”

 

为什么?顺着鲭鱼头部所指的方向,芥川望见桌上电子钟所显示的数字:23:55:00。--这座闹钟,它是原本就在那里的吗?他眨了眨眼,数字倏尔跳跃为23:54:59--比方才他所看到的向前推移了一秒。时间一维线性且不可逆,这是通常的情况,于是他很快理解了太宰所说的“回去”。

 

“所以,现在不可以继续睡着了。芥川君,醒醒,我们还有必须要解决的事情。”

 

眼前鲭鱼的形象同周围的景象逐渐模糊起来,芥川知道这是所处时空的抽离,他们即将被从“真实”中推往更早的先前。--总有些事情该被解决,谁都不能始终背负着某种晦涩的隐喻,用故作无辜的自私将孵化中的蛋一次又一次敲出些或许微不可察的丑陋裂缝来。要晓得,仍在酝酿中的腐坏尚可被阻止,鸟必须由内而外啄破蛋壳,才好真正趋近于自我。周而复始的无果理应被终结,所需条件并不严格,却也称不上轻松。

 

列车穿过世界间隙,抵达他的目的地。他于是睁开双眼,看见了过往某时的自己,以一种游离于场景之外与其无关的形态。太宰先生?芥川试探着轻声呼唤。我在的,我一直都在,给予他些许安慰的声音说道,再试试看,你应当也能看到他。芥川于是又一次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心率监测仪“滴滴”的声响,他想,他明白了,自己似乎正于回溯中切身重现某场出现在他身上的“死亡”--并不是被斩断脖子的那一次,而是发生于尘埃落定后毫无预兆的某日--事实上,他本以为太宰对那件事并不知情。

 

让我们看看,这或许正是你认为已经被自己所遗忘了的……芥川听到太宰于这个场景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关于鲭鱼与今晚早些时候发生的一切皆数远去。

 

他努力睁开双眼,看到一片霞光般耀目的红发,其下那双湛蓝的眼眸中有自己的倒影。芥川,太好了,我以为……中原话语中满是焦急与激动。中也先生……芥川想对他说出一些具有安抚性质的言语,喉咙中有如撕裂般的疼痛却使得他的嗓音支离破碎。那人为他端来一杯水,帮他直起身子。他试图抬起双手接过,却又被制止。不,你不能……你的伤口才刚刚被缝合好。

 

芥川,为什么非得要去寻死呢?中原的声音绝望,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咬紧的后槽牙间挤出问句--是因为太宰吗?那只死鲭鱼,再次发生的“疏远”让你彻底失望了。不,不该是这样。我能看出来,你已经不再执着于为他展示自己获得的成果了,天真的,我还以为……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不是吗?

 

芥川看见红发上司眼底的混乱与狂躁,想到,面前令他自责与羞愧的种种,便是那卑劣的尝试以失败告终后,他所必须要经历的自食其果了。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

 

您说的没错,这与他并无关系。不如说,事实上我早该做出如此选择了,如果我在之前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的话……过去我总是试图在太宰先生那里获得认同,这说不准是对他的某种滥用。总也不肯放下的念头不断生长着,好找出借口让我顾不得去想,更不愿去问自己真实想要什么……

 

是隐约觉察到答案会是怎样的无解吧。宗教式的狂迷塑造出一个事实上只存在于我心中的人,好让我假证自己也同这里的每个其他人类似,对某物尚且有所企图。于是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亦能尽全力抵抗某种绝对的虚无。

 

但现在呢?一切都那样好,我得以看到所谓未来与希望。再无焦灼的理由,鲜明的幻象破碎后,余下只是被迫到来的寂然无声……而那些所有的“好”反而不断提醒着我--我是被这世界所抛下的人。

 

芥川说罢,便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因他的言语而彻底愣怔住的人一眼。

 

“我明白你的意思,”中原话说出口,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平静,“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至今还活着?”我又是为什么活着?

 

那本来萎缩着身躯的人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中原岿然不动,安定而不偏颇地直视着,适时接稳芥川呆滞目光中的一抹疑问神色。他说道:“我并不想用世俗的道德与所谓责任来衡量任何一个人,那些东西若非发自内心,只会成为更沉重的负担。只是芥川,你为什么不去真正看看呢?”

 

说罢,他侧过身去,离芥川更近些,抚上那因失血而低温的右手,一根一根张开他攥紧的五指。芥川并未反抗,却仍不自觉因未知的状况而感到紧张。中原无视那只手明显的瑟缩,将其稳稳抓住,引向自己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掌,以那人的指尖在掌心画出两个并不怎样圆的圈来,而后便放开了。芥川对他做出此行为的目的感到疑惑:“中也先生,您这是……”

 

中原并未直接回答,只歪了歪头,脱下手套,说道:“现在再来碰一碰我的手吧。”

 

芥川犹豫了一下,而后照做。那是更热而鲜活的,与自己此时的恹恹相去甚远,“中也先生的手,很温和。”

 

“你瞧,明明只是隔着一层手套,你所能感知到的东西便是那样的不同。”

 

他不太敢去看中原此时的表情,但大体能够想象到那会是怎样一副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间杂着悲伤的故作轻松。芥川想,那人自诞生于世以来便无所谓归属,自己幼年时亦流离失所,但好歹是有妹妹一直相伴左右,而他却始终孑然一身,风里来雨里去,踽踽独行。纵使待感情迟钝如自己,也不该不懂得港黑于那样的中原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芥川晓得那人并非对于“所信赖的事物是否真的能够担待得起自己的那份祈愿”不曾有过怀疑,却仍是有意摒除。

 

中也先生为什么始终执着于港黑呢?他这么问的时候,本以为那人会讲述几则过往的故事或者向他诉说自己的信念,但中原却只是倚靠着阳台的栏杆,在微凉夜风中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或许作为人类,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渴望寻得一处归宿吧。

 

言语飘飘然随风而去,又那样轻易让随后到来的细雨打碎,落在地上。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中原表情复杂而微妙,他说,这就是连重力使也无法阻止的坠落了。

 

彼时看着他的自己心头涌出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呢?芥川不能明确地将其用一个词语描述出来,只晓得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似乎被那人身上溢出的情感所裹挟而与之共振,生出些间杂着恐慌的痛感来。

 

那种痛感此时在他的手中变得更加具象。芥川感受到方才还热得炙人的属于中原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漫无止境的下坠,火车轰鸣而过,他听到车轮轧过轨道接合处的“橐、橐”声,除此之外的一切皆不可闻;四周有洪水漫延开来,将他的呼吸一并剥夺。穿过两极之间的空隙与被打碎而又弥合的裂缝,不断降落、降落,而后全身的神经末梢都舒展开来,意欲迎接那场循环的坍塌与终结。触底的感觉并未如期而至,芥川在被窒息的真空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攥着中原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的手,他顺着那只胳膊寻去,霎时间溃不成军--原来这场坠落的主角从来都不是他。

 

那人的死亡不会是实际发生的,芥川可以清楚地记起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却仍是被阻断一切去路,无可避免地落入谎言的中心。

 

那么,当苦难“真正”到来的时候,他能够做些什么?即便是在此刻,理智被消减掉大半而无法与不断加成的感性所抗衡的自己,对于这个问题,无意识中仍卑劣地想要选择逃避。他想,自己的导师确实一语中的,将他试图隐匿的残忍轻易识破,他从不愿设想的--中也先生在每一次面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自伤行为之后,又是怎样的感觉?

 

芥川曾断言,那些存在于思维中的念头得到实现的任何一回,必定都是自己进行了无数遍评估与测算,经过完全出自理性的仔细考量后所做出的决定。《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中,船上的人必定看见了一个男孩从天上掉入水中的过程,纵使对此感到惊奇,可他们仍有某处要去,仍有某事要做。一桩怪事的发生远不足以使得远航的船停下,就像世界的宏大叙事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改变分毫。

 

代达罗斯为伊卡洛斯用蜂蜡打造一对翅膀,却对男孩的坠落束手无策。那位父亲自当懂得儿子本性中对于“自由”的渴求,也明白那份渴求最终会将其引向怎样的悲剧,却仍是那样做了。男孩有权利去追寻真正的自我,每个人都该是这样。

 

芥川想,自己本无所谓生亦无所谓死,死生之于他而言不过一杆天平平衡的两端。再明了些,若将他的一切感情都剖解为过于明晰的起承转合,则只需证明最初的起因并不可靠,其余部分便不攻自破。先决条件只有一个,且应出自于主体自身,那无从更无需旁征博引便可轻易寻得,谁都可见他心中无法弥合的空洞。他想,他已经与自己达成了旁人或许无法理解的和谐,于是坦然地接受了“不再轻信任何”的指示,并在行事中将其奉为圭臬。也正因如此,他对所见所知的每一外物再无执着或欲求,故而便也无法从日复一日的胶着中绽出。

 

当一个人真正失去了快乐抑或悲伤的感受,他人的恩施于其而言也便成了负累。他想,他并不怀疑中也先生是那样地爱着他,他对于自己的爱总是一日要比一日更多些--芥川我们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吧,偶尔也试着像平常人一样约会如何,今天红叶姊告诉我她早就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她说我的得意都要溢出来,就差把这件事写成公告贴在港黑大厦门口了,芥川……可那人愈是这样,他便愈发感受到自己的踟蹰不前,哪怕那种被动的绝缘实非他所能轻易改变。对于自己而言,“爱”究竟指向什么?被他人所给予的纯粹的爱欲包裹中的人所感知到的,也会是与自己一样的惶然与羞愧吗?对于这些问题,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寻找到答案之所在。

 

可是他又为什么会在亲眼目睹中原的“死亡”之时感到那样一种浓重而无从化解的恸然?

 

 

“现在我需要你来告诉我,你感受到的。”

 

--恐惧。

 

“这很好,芥川君,我想那并非出自任何一种理性的推算,而是纯粹发自内心的感受。即便不愿去承认,你也不应当再一味逃避了。他教会了你我无法带给你的东西,而你早已将其内化为自己的构成部分。想想看,这种恐惧所带来的,究竟是什么?”

 

芥川君,快一些,再快一些罢。太宰想,他该是那样筋疲力竭地渴望却又试图逃避着着那人即将告知于自己的答案,而这些他已在更早先的时候先行明了。破境只需一把刀,那把刀应当足够快,才好将矛盾纠缠不清的具象一回斩尽。太宰于是免不了又记起芥川那张过白的脸上清淡的五官来,只一蹙眉间便是多少人命坏在他手里,可谁又真正心甘情愿教那强加于其的生杀大权所掌握?自顾自地意图想要被他杀死一次,这种不由分说对芥川而言未免太不公平--他分明不该再被拉扯进自己那些迟疑不决的烂摊子里。但事实却是,所有或许可行的解决方法均被自己一一否决掉,于是供太宰参考的选择惟余一种,其原因也简单易得:彻底的解决并无法假借其余他人之手,哪怕那个“他人”是他自己。

 

他走到离他更近一些,你可以做到吗?

 

芥川抬起头,在刹那间整合所有已知与未知,看见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正在彼此身上进行。他想,这片刻后旋即来临的迸发,竟已是他们之间那些不为人知的,偃仰的爱了。

 

 

 

-

 

 

在日复一日的对于过去的漫长回溯中,太宰治曾经做过一个关于自己的梦。

 

风沙无边肆虐的荒野,被炽人的烈阳所焚毁而皴裂的土地上,蠢蠢欲动的不安酝酿着某种彻头彻尾的毁灭。他看见手执一柄弹弓的牧羊人大卫与巨人之间力量相差悬殊的决斗,谦卑终将战胜于傲慢--英雄擎住歌利亚的毛发,将他的头颅自后颈处斩下,与那尚且温热的唇接吻两次后,将其呈于众人面前。长日将尽,模糊不明的晦涩之下,不知从何处挤进来一束明黄的光将此番情景照得透亮。在人群狂喜的欢呼声中,太宰看清了--那死去的巨人的头颅上,分明有着同他自己一样的脸庞。

 

在此之后,像民间艺人洋片箱子中那些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出现什么画面的场景,太宰梦到过许多。可是他此时只确乎记起来其中某次--顺着运河的轨迹漫无目的地漂流到接近入海口的地方,天边飞过与他误食致幻蘑菇后所见类似的草履虫一只,他说,好久不见啊敦君,又要去向国木田君告状了吗?在草履虫距离他更近的时候,太宰终于看清楚了,哦,这不是幻觉,草履虫也不是草履虫,事实上,那应当是某只蛞蝓才对。蛞蝓冲他的脑袋施舍一记暴栗,混蛋太宰,在被我干掉之前你最好是不要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

 

而后他被打捞上岸,和暴躁的捕捞者并排躺在缘河岸蔓生的丛丛草地中。他想,一劳永逸的方法并非无法寻得,但比起尚可依照自由意志来做出选择的自己,总还有那样多身不由己的存在--起码眼前这些可怜的野草会先于自己而枯萎吧。或许对于它们而言,连他此刻心中浓重而无从化解的苦闷都不失为一种奢侈。

 

“啊,中也。”

 

“怎么了?”

 

“真是温柔啊,你。”

 

“你这是……被我的魅力折服了?”

 

“是有点被温柔到犯恶心了。”

 

而后他又以嬉笑化解了那人还未打到他头上的第二记暴栗,他说中也,你这样搞得我都要后悔刚刚放进话里的一半真心了。中原气呼呼地拧过头不去看他,我知道啊,所以才没有往你头上增添另一处鼓包。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中原在那个节点上再次开口,太宰,你说……我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让他活下去呢?

 

“因为中也与我不同,是太温柔的人了,”或许就某种意义而言,中也你远远要比那些口口声声自称为“人类”的生物更加接近于真正的人吧。太宰于是说道,“要我帮忙也不是不可以,我正巧也有需要同他解决的事情。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你会‘死’哦。”

 

算啦,算啦。你去做吧,做你想做的……就当是我这次把你救回来的报酬。

 

你真的是无可救药啊,太宰小声咕哝。

 

啊?说什么呢混蛋太宰?

 

太宰摇头,随后转过身去背向中原,语气轻快--交易不成立,因为我并不是在寻死,蛞蝓也并没有在救人。

 

没有人能说出这番场景究竟是否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平和”。太宰只晓得他们二人沸沸扬扬走过那样多血与硝烟染就的过往,现在却在夜晚将近的运河边躺着,浑身湿透,说着些乱七八糟的打趣话。一片轻飘飘落下的叶将水面漾出几圈涟漪,太宰不禁想到,如若抛却对那些自亘古而来便永恒存在于世的真理的刻意找寻,着眼于面前唾手可得的事物,反而更加趋近宇宙的边缘--永远无法亲手触碰的所谓“绝对真实”实则虚虚莽莽,而身处谎言之中的真实也不失为一种安泰的恩惠。

 

或许自己可以一直这样看下去,一直看到运河平静地流入大海的咽喉处,那片叶消失于视野的尽头,而后又有新的什么东西降落在水面上。

 

 

 

「00:00」

 

 

淡绿色的光晕散去,霎时间,周遭一切清晰可辨--

 

 

 

「00:00」

 

 

电视蓝屏的色相纯度高得晃眼,芥川按下关机键,为那部电影完成一次迟来的结尾。房间中唯一的光源被切断,窗外的霓虹也不知在何时不再闪烁,路灯黄色的光晕下,芥川看向身旁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坐着的太宰。

 

“变回人类了吗?”

 

“似乎是这样的,”太宰手支着脑袋,转过半边身体,去将他看得更清,“不过你连'太宰先生'都不叫了吗?明明对一条鱼都会那样尊敬地称呼的。”

 

“毕竟这是在梦里,”芥川说道,“无论在梦里说了什么,醒来都会忘记吧。”

 

“是啊,”太宰没有遗漏掉芥川不自觉翘起的唇角。他晓得那是他在自己面前罕有的任性,于是也跟着一起笑了笑,说道,“那个,给我一支。”

 

“哪个?”芥川不懂。

 

“我闻到了哦,”太宰说,“你靠近我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

 

芥川闻了闻自己的手指,他知道太宰在说什么了。于是起身走向门口的衣架,从黑色上衣的口袋中摸出一盒七星--是他瞒着恋人偷偷买来的。太宰接过,从中取出两支,点燃,而后分出一支来,递给芥川。

 

烟气将两人隔出一片虚浮的界限,芥川眨眼,试图将视线的焦点重新放回太宰漫不经心的脸上,却不自觉红了眼框。不啻于此,他想,或许已更无芥蒂了。过往种种均在这房间中功亏一篑,等高线的圈层被展开拉长,世界由此趋近于被压缩后的扁平。他们之间无须以所处地势的不同来区分高下,他也不必再惶恐着,连那人举手投足间的变动都拿比毫米还细小的刻度精确测量。

 

他于是抬起头,平视着太宰,说道:“谢谢您。”

 

太宰摇了摇头,这远远算不上什么。况且报酬他方才便已经得到了,以一种幼稚到甚至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方式。并不至于死亡的殉情是否能够算作殉情?他不禁发笑。

 

盛着水的鱼缸还在桌面上安静地待着,太宰想起他们二人之间仍有一场在他的计划中本应发生的质问与解释被遗漏掉,而芥川似乎以更为平静的态度接受了所有的不合常理,“你发现了呢,真是出乎我意料……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异常的?”

 

芥川想,那些疑虑或许发生得比太宰所能预想到的还要早一些,可是当他触碰到那条鱼的一瞬间,才真正确信了。滑滑的,那并非事实。如果是之前的自己,必定不会对那种过于主观的因素影响下所产生的认知而感到怀疑吧。

 

中也先生教会了我去看见真实发生的--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取而代之,他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毕竟「人间失格」的无效化并不存在例外的情况。”

 

后来太宰或许又笑了,还顺手将那包本属于芥川的七星装进自己的口袋,他说芥川君,这个没收,你要更爱惜自己的那不怎样强壮的身体才好,别做这些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它们并不会对任何问题的解决有所帮助。还有……要怎么说呢?轴,你太轴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认准一个道理眼里便再也装不下其他。其实可以再放松一些的……我想中也一直在做的,也是出于对这一点的考虑。

 

嗯,我知道的,中也先生总是那样好,我想我可以尝试着让他不再为此感到不安。手中的烟已经熄灭,于是那些笼罩在二人之间的白色纱网渐渐变得很轻很轻,芥川想,或许并不需要多久,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消散,而后他将在崭新一天的起始时分对太宰说一声再见,太宰亦会挥手向他告别。

 

横滨不大,我们会有很多次机会,去经历很多场告别后的偶然相遇。说一说你,再说一说你们,谈谈未来,或许也会想起并不怎样愉快的过往。太宰看向那只鱼缸--你会养一两条鱼,我相信你能够将它们照顾得很好。

 

 

 

- Fin -

 

 

 

 

Notes:

 

1.本篇题目取自KIRINJI于2000年所发行单曲<エイリアンズ>中的歌词;

2.感谢未能直接出场的谷崎以及友情参演的「细雪」;

3.《白河夜船》是部好电影,至少我很喜欢;

4.鸟与蛋壳的比喻出自黑塞《德米安》;

5.关于《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是受到奥登《美术馆》一诗的启发;

6.在《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中,卡拉瓦乔将自己画成了死去的歌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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